范家大宅。

也是跟张家大宅一般,由十好几个院子组成,风格却更似晋商大宅——回廊穿插,月门贯通,楼阁交叠,几近迷宫。

盗贼出身的甘耀祖经过一个個院落,在阴凉中席地而坐的官兵们仍各自擦着兵刃,或靠墙酣睡,只有少数人目光会追溯他的背影。

很快,甘耀祖就来到了范家正院。

通报后才被放进主屋。

厅堂中,范永诚与刘喜才分主宾相坐,旁边桌几上各放了一壶茶。

堂中央还有个不小的黄铜冰鉴,让里面比外面阴凉很多。

四十多岁的范永诚穿着宽大的丝绸衣裳,略微发福,一脸精明,却笑呵呵的。

刘喜才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也有点发胖,却长着一对鬼眉,一双吊梢眼,眉间距还短,下巴上短须虽然修得整齐,却还是给人一种凶恶感。

甘耀祖进来就向刘喜才单膝跪下,抱拳道:“总爷,那红娘子果然是冲着张家粮食来的,眼下正让人搬粮装车,还派了几十人到镇上搜罗马车、药材、布匹等。

另外,红娘子将被堵在张家大宅的一百来个弓兵都捆了,似乎没打算杀。为这事,她还跟一个得力手下发生了争吵。”

刘喜才点了下头,随即摆手道:“俺知道了,你去继续盯着。要是没有意外发生,便等红娘子离开张家时再回来汇报。”

“遵命!”

等甘耀祖离开后,范永诚便摇着折扇笑道:“那红娘子、张德彪恐怕打死都想不到,刘把总此时就在明港镇上,在我家里。”

刘喜才闻言一笑,自得道:“这俩人一个是今年才冒出来的女寇,一个是仗着家世才当上巡检的废物,俺要对付他们,自然是手到擒来。”

范永诚笑道:“这两人确实不能跟刘把总相提并论,却不知刘把总要何时动手?”

刘喜才道:“这红娘子自鸡公山起事,几个月来搅得信阳州北边乡野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如今又北上确山,一副要做流寇的样子。

半月前,她在邢集裹挟了上千流民,今日来到明港的却只有三百余人,剩下的肯定都藏在某处。

所以,俺准备追踪他们寻到匪巢,好将这红娘子的人尽数剿了,免得死灰复燃。”

“确该如此。”范永诚笑着点头,随即拱手,“那我就预先恭贺刘把总立功升官了。”

刘喜才道:“立功是肯定的,能不能升官,还得靠范东家替俺在府城那边打通关系。

要真能升做楚王城的守备官,俺绝对少不了范家的好处。”

范永诚道:“只要银子足够,府城那边我保证没问题。”

刘喜才听了高兴,笑道:“等灭了张家,要多少银子,范东家尽管开口。”

很显然,刘喜才事先得到红娘子要洗劫明港的消息,却藏兵范家,不阻止红娘子,不仅仅是想找到匪巢,将红娘子的队伍一网打尽,更是想借此机会灭掉张家。

张家自视为明港最大的地主,张德昭又是举人,在府城有点关系,一向不把匪寇出身的刘喜才放在眼里。

偏偏张家还把持了淮河这一段的粮食买卖,几乎是捏住了刘喜才的命脉。

因此,刘喜才想除掉张家不是一天两天了。

今日红娘子劫持了张家人,即便临走时不杀,他也可以纵兵把张家灭门,事后推到红娘子身上。此事还可让红娘子等匪寇的人头在府城那边更有价值,简直是一箭双雕。

至于红娘子为什么胆大包天地来明港镇抢张家的粮食,范永诚、刘喜才都没深想。

这年头,粮食就是命,而红娘子等又是杀官造反的亡命之徒,为了抢粮食冒险拼命很正常。

何况,假如刘喜才真在二十里外的楚王城,红娘子别太贪心,少抢一些粮食,还是有机会逃脱的···

半个时辰后。

甘耀祖再次来到范家大宅禀报。

“总爷,红娘子他们离开张家了!”

刘喜才问:“他们运了多少车东西?张家人怎么处置的?”

“足足运了一百大车粮食,布匹、药材、盐等加起来也有十车。被劫持的十三个张家人,也都让他们随车带着。”

“哈哈哈,”刘喜才听了大笑起来,“这红娘子可真是贪心,俺现在更不怕她跑了。

且让她走,便是先让她走出镇子七八里地,俺们追上去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

范永诚到底是商人,做事稳重些,担心事情有反复,便提醒道:“刘把总最好还是派人骑马跟着监视,免得出什么意外。”

“范东家放心,人俺已经安排了,绝不会让那红娘子跑了的。”

说完,刘喜才就起身带着甘耀祖来到外面某个院子。

和其他院子里官兵都穿着明军制式布甲不同,这个院子里的几十人虽看着个个精悍,却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甚至有些像难民。

这些人原本东倒西歪地歇着,瞧见刘喜才进来,立马一个个站了起来,虽然没排成队列,却也自有股悍匪般的气势。

“稍后让小甘带你们去张家大宅,见人就杀,鸡犬不留!杀人时就说是奉红娘子的命,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几十人轰然答应,个个都露出狞笑。

他们都是当年随刘喜才起事造反的贼寇,后来刘喜才杀了起义首领盛之友,投降官府,他们也就跟着成了官兵。

虽然这年头官兵没啥纪律,但到底不能像当初做匪寇那样任意奸淫杀害百姓,更不可能去对大户人家下手。

如今刘喜才要让张家鸡犬不留,他们去了自然是想干啥就干啥,可以爽快一通。

···

刘升此时待在明港镇最高的酒楼楼顶上,马金梁则在下面守着。

在这里,他可以通过望远镜将张家、范家乃至镇之外的情形都看到。

瞧见红娘子等人竟然带了一百多辆大车走,刘升也是直摇头,觉得红娘子昏了脑袋,或者说太过贪心。

大车在平原虽然走得不慢,可载上粮食后,到底难以提速跑起来。

最重要的是车辙印深,很容易被追踪到。

更别说如今好几百官兵就藏在范家,随时可能出动追击。

看着红娘子队伍的最后一辆大车也由镇子南街口出去,范家大宅的官兵却没什么动静,刘升不禁感到奇怪。

他正用望远镜仔细打量着,就瞧见几十个普通百姓打扮的男子持刀出来,直奔张家大宅,见人就杀。

见到稍年轻点的女子,就拉进屋子里去。

甚至还有不讲究的直接在院子里办事。

一时间,张家大宅哭声、惨叫声、狞笑声混成一片,连刘升所在这处酒楼都能隐隐听见。

‘看来范家和藏在里面的官军是要灭张家满门啊。’

心里这么想,刘升却是迅速下楼。

守在下面的马金见了他便问:“东家,匪寇都走了,俺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刘升道:“你去通知他们从北街口走,我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到。”

说完,刘升就直奔张家大宅而去。

他并非要浑水摸鱼——从看到范家藏了几百官兵时,他就没了浑水摸鱼的想法。

因为太危险了。

他现在去张家,只是想给范家和官兵添点乱子。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麻烦——在张家一个较偏僻的院子中,还有一百来个被捆绑着的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