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张氏把一碗猪肘子给炖的烂烂的,又买了些河鱼炸了、切了半头板鸭蒸出来、炒了一碗萝卜丝,还给桌上每人盛了一碗白米饭,饭里拌了猪油,喷香。

王文龙坐下就问王金贵道:“伯父,邓兄还没过来?”

王金贵摇摇头,看看外头天已经擦黑也是奇怪:“按说早该从书坊里回来了,也不知是路上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王文龙这次能够把书稿送到余象斗那里去还要多多感谢邓志谟,于是邀请了邓志谟今晚来王金贵家一起吃饭。

等了一会儿,王金贵正打算出门去看看,这时终于听见房门被敲响。

王金贵连忙去开门,就见邓志谟慢慢走进来,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腮帮子咬的鼓起。

王文龙感觉气氛不对,问道:“邓兄,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邓志谟重重的锤了一下桌子,道:“贤弟不知,几天前临清民变了……”

听到邓志谟说起临清民变四字,王文龙瞬间想起来是什么历史事件,接着不禁蓦然。

……

后世人总结万历皇帝的性格给了四字的评价:贪财好货。

这货明明是个皇帝,但是却好像掉在钱眼里,这家伙甚至利用儿子大婚的事情直接从国库搬钱。

能做出如此行为,其实也是万历皇帝对官员集团的消极抵抗所致。

万历小时候张居正担任首辅,他对万历的要求极其严格,再三告诫他要简朴,让小皇帝剩菜剩饭都要热了再吃。

但是张居正自己却生活奢侈,回乡都要坐十八抬大轿。

万历成年之后发现这事情大为恼怒,气到把张居正挖出来鞭尸,从此忌惮文官清流。

其实明代的账面税收以及朝廷国库的收入占全国总产出并不算多,但百姓却苦于高税率,真正原因就是大量的钱财被收税的官吏给分润了。

这些官员大把大把的捞银子,却又口口声声告诫皇帝不要与民争利,劝他勤俭度日,在万历眼里无异于一个個欺骗他的张居正。

万历皇帝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对抗他们,于是就消极抵抗,闹出争国本之事,想要废长立幼。

废太子的想法不得朝中官员支持之后,万历一赌气就干脆不上朝了。

现在这货天天窝在后宫,政务只管赈灾和军事,而对于朝廷上的官员任免,则采取完全不闻不问的态度。

有官员上本来骂他,万历就惩罚回去,有官员赌气要辞职,万历就批准,但之后又不提拔新的官员到任上,故意让这些职位空缺。

在万历的心中所有官员全都是贪赃枉法的蛀虫,看着都烦。

而且他一时不提拔新任官员也不见这天下乱到什么程度。

万历觉得这正好证明这些官员是天下的祸害,有他们没他们没啥区别。

官员少了还能少发一点工资。

十几年后万历去世之前,光是京官的缺额就已经超过三分之一,直接导致朝廷对于基层的管理完全失能。

地方事务不能没人管,所以各地权力越来越被乡里豪强把持,一直到明朝灭亡对基层的掌控力也没能救回来。

后世研究明代的学者许多都认为万历末年懒政导致的缺官就是明亡的肇端。

其实万历也知道大明收不上税是因为制度问题,但是制度问题太难解决,万历也没有这个心思。

因为早年整治文官不如意,事事都被文官集团反对,他早已经对工作已经产生极大抵触情绪,每天摸鱼只想着捞钱,快乐一天算一天。

皇帝的开销有无数人上下其手,他光是窝在后宫玩乐花费就已十分巨大。

加上前几年紫禁城三大殿失火还要一笔修宫殿的花销,万历手头发紧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收税上。

普通的税收是给国家的,但矿监和皇店还有各种贡品的的收入则可以入他自己的小金库。

于是今年春天,万历开始大派太监到各地去征税。

万历派出来的这些中官太监们要收税给万历交差,还要凑到自己中饱私囊的数额,自然开始巧立名目。

今年三月,太监马堂奉命来到临清,凡是米面粮豆等交易无不征税。

这厮召集了几十个党羽,全都是受刑纹面的罪犯,充当打手,直接到市面上去抢钱。

凌人妻女,抢占房屋。

百姓苦不堪言。

终于在几天之前闹成民变。

临清的市民驱逐矿监、焚烧衙门。太监马堂被临清守备王炀带着一群家丁救了出来。

……

第二天王文龙来到书坊,一个书坊的勘校过来就递给他一张纸。

王文龙见那是一份邸报,这东西是从衙门流出来的,记载一些朝廷新近消息,邸报理论上算是违法勾当,可是早也已经没有人在抓,每个县专门有抄报行,堂而皇之地会把邸报抄出来发卖。

王文龙见那份邸报上全都是临清官员的任免消息,知道临清民变的后续事情已经传开。

“先生好好看看,真气煞人也!”

民变之后万历大怒,大肆搜捕参与民变的百姓,处置了一大群相关官员。

马堂趁机在临清官场上下换上自己的党羽

。甚至连救了马堂的守备王炀也被他诬告为祸首,投入狱中拷打监禁至死。

此后各地矿监太监更加横行无忌。

那校勘先生说着这事又吸引过来几个校勘议论,他们全都是读书人出身,谈论时事均是义愤填膺。

听着耳边文人们的议论,王文龙的心里却很纠结。

他知道现在临清民变已经开始杀民众首领。

这件事当然是怪万历皇帝。

万历讨厌朝臣贪赃,想要花钱没问题,但不去清理税收体系,反而把金钱需求转嫁到百姓头上。

那些参与民变的百姓被逼到走投无路才起来闹事,而且并没有打算造反,只是想要赶走收税太监,要不然就要被活活逼死了。

可即使这样万历还是下令残酷镇压,杀的人头滚滚,完全不给百姓活路。

而且王文龙知道此时天下的舆情汹汹万历也根本不理会,这货接下去十多年该派太监收税继续收,直到他死前才把这些太监撤回

这叫什么混蛋玩意儿?

王文龙终于亲身体会到这个时代的阴暗,可想要改变却又没有办法。

当官、从军?就算当到首辅之位,难道真可能改变时局?

就算有万一的机会爬上去,想要改革就先被官场或皇帝给搞死。

张居正都没搞定的事情,自己哪怕拼了性命也没用。

王文龙还是小市民心态,暂时只想回避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务。

唉,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接下来个把月,临清民变的消息继续在市井间发酵,许多有功名的人物联合写文章、发议论,想要上达天听。

但万历躲入深宫充耳不闻,反而派出更多中官税监。

天下舆论哗然。

就在这种环境之下,王文龙默默完成了《儒林外史》的书稿。个把月后,三台馆出版的《儒林外史》终于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