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独抒性灵
今天众人讨论的戏曲是汤显祖前两日专门寄来的剧本《邯郸记》。
汤显祖辞官回乡之后在临川专心写作,如今已经创作出《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三部戏曲,再来一部《紫钗记》就将完成他在戏曲史上的不朽名集《临川四梦》。
《邯郸记》讲的是邯郸有个姓卢的书生想要出人头地,他得到吕洞宾所送的瓷枕,枕之入眠,先和贵家小姐结婚,然后又考中状元,征讨吐蕃,历经艰险,班师回朝,独掌大权,位极人臣,当了二十多年宰相,享寿八十,坐拥豪宅美妾,膝下儿女成群,最终富贵而终。
卢生睁开眼睛,才发现一切只是在瓷枕上所做的一个梦,而此时他睡下时所煮的黄粱饭还未熟。
这作品是从唐人传奇中黄粱一梦的故事改编的,汤显祖的改编入情入理,一下把人带到作品情境中去。
这年代的读书人眼里看到社会急剧变迁,思想也在经历极大冲突。
原本以为贱业的商人大批崛起,自骄的满肚才学却又往往没有做官机会,社会在飞快改变,读书人也不禁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邯郸记》这种作品讨论的也正是这样的变迁,在吴山社众文人的心中难免投下巨大涟漪。
比如此时坐中的席浪仙就是一个苦闷文人。
他年幼时就有才名,从私塾到县学的老师都夸奖席浪仙是个读书种子,家中人也以为可以培养出一个寒门贵子。
……
席浪仙只考中一个秀才功名,后续想要考举人却是屡试不中,家中也没有能力供养他继续脱产读书,最后席浪仙只能来到苏州做一个附庸达官显贵的卿客谋生。
席浪仙咬牙读书,全家也勉力支持。
叶昼则:“你方列鼎而食。希罕此黄粱饭乎……”
“哎呀呀,都付与滚锅汤!”
叶昼则扮吕洞宾回答:“你说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然后可言得意。如子所遇,岂不然乎?此际寻思,得意何在?”
徐树丕的家班打板奏乐,拉出一个【簇御林】的调子。
这是大时代之下的必然——时代变化的太快,席浪仙等人身处其中只觉得昨日之是忽然变为今日之非,今日之非又会变成明日之是,不知不觉之中就要被时代所抛弃,不禁不知所措,十分困苦。
“风流帐,难算场,死生情,空跳浪。埋头午梦人胡撞?刚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甚麽张灯布饭才停当,罢了!功名身外事,俺都不去料理他,只拜了师父罢!似黄粱,浮生稊米,都付与滚锅汤!”
吴山社追求的是改革文风,但所有文风都不是平地里生出来的,必然还要和之前的文学有继承关系,大家想要着意避免也避免不掉。
明显能够看出席浪仙对于社会是颇有怨言的,但是每一篇文章的末尾却又转而宣扬忠孝结义等等十分保守的伦理道德。
众人大赞席浪仙的演出。
这几天众人针对《贺新郎》的讨论居然真让他们解读出一些原作的韵味。
席浪仙的一段唱腔结束,众人便一起称赞。
席浪仙有些心动,他在苏州给人家做清客,收入总是不稳定,而且总觉得自己是趋炎附势之徒,以为非常羞耻。
席浪仙虽然带酒,但是开口却音律丝毫不乱:
可是席浪仙生在科举难度不低的湖北黄陂,长在商品经济飞速发达,民间飞快变化的万历年间。
可王文龙抄的这一首词因为作者个性原因,气度意象放到千百年中都是词坛少见,倒是完美贯彻了吴山社不因循守旧的文学追求。
席浪仙做出一个思考的动作,恍然大悟:“便是呢。黄粱饭好香也!”
“好也!”
席浪仙年少的时候上一辈的长辈以自己的经历认为席浪仙只要用心读书,以后肯定能有一番作为,可等席浪仙长大面对的科考难度却远非上一辈人可比。
大家感叹品评一番《邯郸记》,接着袁宏道起身道:“这次来文会发现两枚文坛明珠,一是玉茗堂的《邯郸记》,一是王建阳的一阙半《贺新郎》。一者出世,一者入世,实在是两相映照,世间难得!”
接着他长啸一声目光清明,居然把酒都给唱醒了。
可是他还有些犹豫,他在苏州并不只是为了谋生,同时也为了结交达官显贵,希望能有一个被举荐出人头地的机会。
如果能够去福州,凭自己能力挣一份稳定工资,起码对于他的内心会好接受很多。
这一段唱绵长精到,席浪仙声音悠扬无比,一唱起来周围人仿佛身临其境,看着一个已经看尽人世炎凉,再无尘世之恋的修行者。
席浪仙是此时名家,王文龙看出他有意向去福建,连忙趁机说道:“那是福建布政使司衙门塘报房的产业,用了几十个人,正打算大办呢。浪仙大才,如果愿意投身报业,不如随我去福建做个编辑,肯定大有前途!”
在这种情况之下《邯郸记》之中一切都是黄粱一梦一场虚无的人生观对于此时文人来说就成为一种逃避的方法。
席浪仙喝的半醉,酒酣耳热
之际他拿起《邯郸记》的剧本就和叶昼则唱和:
席浪仙扮卢生念道:“我拜为首相。金屋名园。歌儿舞女。不记其数。亲戚俱是王侯。子孙无非恩荫。仕宦五十馀年。整整的活到八十多岁!”
袁无涯说:“我欣赏‘人世难逢开口笑’一句,化用杜牧之《九日齐山登高》:‘尘世难逢开口笑’,原句是写悲的,到了这词之中却成为无比洒脱的句子,实在是神来之笔。”
袁宏道先评论说道:“我最爱此词有一股说不明的味道,风格豪放、气象雄浑,庄而不板、谐而不谑,说是英雄气显得窄了,说是才子气又显得硬了,只觉得读之便令人欣喜。”
整部作品就像是一个十分割裂的人,明明已经处于社会的边缘,却强行试图把自己拉回社会的轨道。
冯梦龙点头:“‘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就这‘小儿时节’四个字便是他人说不出的,之前也没看过这般诙谐点评,诙谐着来,却又让人不敢轻视。”
徐树丕点头:“这首词落笔之处,往往意想不到,灵动之中却又透着一股庄重沉稳,实实是从来未见过的文风。简直是一块飞来石,正是我吴山社所要追求之境界!”
王文龙刚刚起身,席浪仙就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建阳,听说你在福州想要办一份邸报,不知是怎样的东西?”
众人一直在文会上闲谈,直到傍晚才回到园中吃饭。
把生活过成了自己最鄙视的样子,席浪仙之辈的痛苦由此而来。
而他一旦去了福州从事编辑工作就意味着离举业越来越远,可能一辈子也就是个编书匠了。
王文龙可不愿意放走这么一个好作家:“去了福州也是在布政使司衙门公干,出入公门的机会照样不会少,更何况这样正规邸报是天下前所未见之事物,若是成功,吾辈就将开天下风气之先,日后说不定能青史留名。”
席浪仙却是闭目良久,然后直直的坐了下来,刚才的一段演出,他用尽心力,大脑和身体都飞速运转,这一刻坐下仿佛是灵魂都被代理的躯壳,大颗大颗的汗珠直接从额头滚落下来,瞬间便将脖领和后背湿透。
这时的文学人物是讲辈分派别的,王文龙这词都没填完,但是却直接被捧到如此地位,日后他在文学史上多半会被当成性灵派代表人物。
席浪仙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说道:“多谢建阳,等我回去思索一番。”
他明明从小刻苦读书,想要经是致用、兼济天下,但长大之后却发现自己只能成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靠吟风颂月挣得衣食的清客。
这几日众人已经对这作品进行了详细的讨论,评论诗文并不是考试之时写作品赏析,而是有一套复杂的理论做支撑,能够成名的评论家水平都不是胡乱来的。
王文龙知道这首词的气质有个非常恰当的描述“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过这名词还要几百年才能出现。
他每一唱一念,声音中蕴含的悲凉与空灵让王文龙听的仿佛要从脊椎骨中散出一股凉气来。
那些觉得戏曲冗长乏味的人是没听过真正会唱戏的临场表演,那种动人心魄的感染力无比强烈,光是这一段唱在面前表演出来,直接能把人的灵魂都听得震颤。
《石点头》后世流传的版本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描述了很多官场黑暗、鱼肉乡里的险恶之事。
王文龙只能苦笑,《贺新郎·读史》的魅力实在太大,虽然还没写完,却已经被和汤显祖的作品看成同等水平。
王文龙经过这几天的交往已经知道席浪仙就是《石点头》的作者,笔名“天然痴叟”。
“贤弟随我南下,岂不胜过在三吴荒废岁月!”
王文龙的两句话正好说中席浪仙的心理,他心中一横,当即点头说道:“若是如此,我便随兄台南下。”
王文龙心中高兴,又为自己的《旬报》添一员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