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傀儡术的控制下,我的手脚不由自主地摊开,在空中摆出一个大字型。

    奉宝玉女欺入中门,一掌打向我的胸口。

    可就在手掌将落未落之际,我的身体向后荡开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小距离。

    落招发力,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几乎就在同时,我摆脱了傀儡术的控制。

    手掌正中我的胸口。

    一截树枝自衣襟中窜出。

    枝头花鲜正艳。

    手掌快速缩回。

    可那朵木芙蓉花却粘在指间。

    我倒飞出去,越过破损的栅栏,飞向大江。

    剩余半截树枝飞出衣襟,无声刺入堤岸石面,直没半截。

    这树枝里存着一剑。

    学自来少清所留下的剑痕。

    虽然跟来少清的剑术不能相提并论,但配合藏器杀法使用,可以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术不在过不过时,有用没用,只在怎么用。

    如果那一掌打实,就会立刻触发这一剑。

    剑发的同时,我就会反制住她躲闪的可能。

    一剑,就可以刺穿她的脑袋。

    但同样,她的反击也会打碎我的心脏。

    我们两个会同归于尽。

    可她那一掌终究没有打实。

    这样的话,如果我使杀招反击,她就会落入极为凶险的境地。

    所以我这一剑是在倒飞出去后发出。

    不伤人,也要给她看到。

    她停在了栅栏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我笑了起来,坠入滔滔大江。

    天气晴好,波浪不兴。

    我横游过江,顺路捉了两条团头鲂,用草绳穿了拎着回到大河村,正好赶上包玉芹做晚饭。

    看到这两条鱼,包玉芹高兴地说:“这么肥的鳊鱼可是难见,我给你们红烧一个,清蒸一个,我下午买了些刁子,一起煎了,下酒正好。小陆仙姑说好几天想吃鱼了,我说去吴市买,她又说不用,过几天就能有鱼,我还琢磨这哪来的鱼呢,周先生你就拎回来了。周先生,你先歇着,我一会儿做好了给你们拿过去。”

    我放下鱼,回到小院,见三花猫正叼了只老鼠放到木芙蓉树下。

    看到我回来,三花猫冲我“喵喵”叫了两声,气鼓鼓地一甩尾巴,进了陆尘音的小屋。

    我不由一笑。

    这猫居然敢记我的仇,下次有拜干亲的贡品,我还去偷。

    回屋换了身衣服,开了录音机,放上王杰的歌,我躺到窗前的躺椅上,拿起报纸看了一会儿。

    然后,遮住脸,在报纸下无声地大笑。

    包玉芹把鱼做好,又带着其他几样小菜,一起端过来。

    陆尘音就闻着味过来了,笑道:“好香,得有好酒才行。”

    我说:“有茅台,喝不,上次姜春晓带过来的。”

    陆尘音说:“不喝,喝她的酒会肚子疼。金城原浆就挺好。”

    我遗憾地说:“以前是老曹弄的,市面上买不到啊。”

    陆尘音歪头看着我,问:“你想喝酒不?”

    我说:“想喝,我去买两瓶,有什么喝什么吧。”

    “难得你开心一次,我这做师姐的多少得陪你喝点好的,等着,我给你拿点。”

    她说完就转身出门。

    我不由摸了摸脸,笑过之后,我的情绪就已经完全平复。

    可她还是能看出来。

    只是不知道她能弄到什么酒。

    陆尘音走得干脆,回来得也快。

    离开不到两分钟就又进来了,手里拎着个掉漆的军用水壶,拧开塞子,往杯子里一倒,色作琥珀,酒香扑鼻。

    我问:“你这是回屋取的?”

    陆尘音笑道:“师傅的酒,藏了好些年也不舍得喝,我下山的时候灌了一壶藏袍子底下带出来的,原本是打算庆祝一下得脱自由,可自己喝没什么意思,就一直放着没动。今天咱们干了它,好喝的话,我再去山上偷点下来。”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

    两小杯下肚,陆尘音来了兴致,拿筷子敲着杯子,放声高歌。

    唱的居然是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她唱了两句,停下来,问我怎么不跟着一起唱。

    我说我不会唱。

    虽然常听王杰的歌,可是我从来没有记过学过,唱不出哪怕一句歌词。

    陆尘音撇嘴说:“你这人挺没劲的,年纪不大,却天天老气横秋,跟个小老头似的。”

    我默然不语。

    人的心态跟实际年龄无关,只跟经验阅历有关。

    十年漂泊,见的都是阴谋诡计抢夺拼杀,学的都是算计人心的外道法术和江湖手段,心怎么可能不老?

    陆尘音又说:“你一定想说你经历苦遇事多,还有一肚子官司,每天都得小心翼翼,走步道都得算计算计,这心态哪可能不老,对吧。

    师傅一辈子经过的事情比你多得多了,可她心态就一点也不老,该哭哭,该笑笑,该说黄段子张口就来,有事没事捉弄我这个徒弟玩。其实我看你收拾房子,放喜欢的歌,明显也是想过得舒服一些,不想整天苦大仇深,也想放松心情。

    可心态这东西吧,不是说做这些样子就能调整好的,关键是能放得下,不要整天绷着。

    就算明天世界末日了,难道今天你饿了还能不吃饭?

    你看你,今天明明很高兴,可却连高兴都要藏起来不让人看出来,这对得起我偷来的酒吗?

    高兴嘛,就要跟人分享,就算不能分享高兴的事,也可以分享高兴的心情嘛。

    来,来,一起唱,我跟你说这歌特好唱,我就听你放了两回就能唱下来了,你天天听,其实都记下来,只是自己不愿意张嘴,但只要能张开嘴就能跟上。

    来,和我一起唱起来。不要谈什么分离,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

    我艰难地张嘴,使尽全力,才唱出声来,“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陆尘音说得没错,只要能张开嘴,就能跟下来。

    开始还有些艰涩,但几句下来就流畅无比。

    明明以为没记住的歌词,可唱起来却一字不差。

    我越唱越大声,最后完全盖住了陆尘音。

    整个房间里只余下我嚎叫般的声音。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停下来的时候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上一次流泪,我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一个大女孩带着个小男孩在险恶江湖上四处漂泊,每天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时时刻刻都紧绷着心弦,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十年江湖搏杀,也是我们两个共同成长的生涯。

    这成长,步步惊心,满是伤痕。

    无数次的凶险苦难中,我们只有彼此。

    从打见到妙姐站在魏解身后,一个可怕的念头就一直在我的心中徘徊不去。

    我越不愿意去想,就越害怕这个念头成真。

    这次伏击魏解,一半目的是为了打断他离开金城的步骤,另一半目的则是为了解开这个结!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放手一赌。

    赌输了,就把命还给妙姐。

    其实,直到那一掌最后落下,我都没有拿定出剑的决心。

    好在,我赌赢了。

    所以我很开心。

    陆尘音不唱了,只笑眯眯地看着我唱。

    我唱了半宿,直到酒干菜净。

    今回放纵一次,没做晚课,便收拾上床睡觉。

    朦胧中,突然觉得有人,睁开眼睛,就见陆尘音站在床边。

    黑暗中飘着灰白的雾气。

    见我睁眼,她便冲我招了招手,转身往屋外走去。

    我翻身下床,走出房间。

    陆尘音站在木芙蓉树下。

    一轮明月斜挂树稍,又圆又大,触手可及。

    她折了一根带花的树枝,向上挥起,击中树梢上的月亮。

    明月碎裂,寒风卷地而起,吹散我身边的灰白雾气。

    彻骨寒意扑面而来。

    仿佛整个人下一刻就会被吹散。

    我悚然惊惧,蓦地翻身坐起。

    人依旧在床上。

    呼吸顺畅无比。

    口鼻里没有香灰。

    我呆了片刻,跳下床,跑出门,先抬头看向夜空。

    月亮好端端的挂着呢。

    我再跑到木芙蓉树下,看向刚才陆尘音折枝的位置。

    树枝倒是完好。

    只是那一截已经枯萎。

    花依旧在枝头,没有一点水分,形状完整,仿佛精心压制出来的干花。

    我长长吐了口气,把那截枯枝摘到手中,慢慢回想着方才陆尘音碎月一击。

    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我握着枯枝,循着那一击的轨迹,慢慢挥出。

    突然间明白了。

    这是陆尘音在孙朴墓里打碎来少清飞剑的那一击!

    虽然当时她用的是喷子,而在梦中她用的是树枝。

    但万变不离其宗。

    关键不在其外,也不在其内,而在于击出的那一念之间。

    我转头看向陆尘音的房子。

    窗内一片漆黑。

    呼吸声平稳轻微,几不可闻。

    三花猫正趴在房沿上瞪着我。

    我冲它一笑,晃了晃手中枯枝,如陆尘音碎月般向下掷出,插入脚前地面。

    回到卧房,把窗台三柱香熄掉,然后躺到床上,默数九息入睡。

    再睁眼,一片漆黑,没有了翻滚的灰白雾气。

    我翻身坐起来,感觉冰凉,稍适应了一下,才下床打开房门。

    阴风扑面,寒意彻骨。

    我定了定神,迈出房门。

    抬头看,明月挂于芙蓉树头。

    陆尘音于树下遥遥向我一笑。

    脚前地上,插着一截树枝。

    枝头花开正艳。

    我向着陆尘音郑重施了一礼。

    或许我真要称黄仙姑一声师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