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房间请我登船时,常兴来更加客气,甚至有些恭敬,仿佛已经完全想通。

    他身后跟着好大一群人。

    刚才说话的三个人站在最前面,突显了他们在伙子里与众不同的地位。

    负责去买家伙的老九是个高瘦的男人,眼泡虚肿,纵欲过度,但丝毫没有酒色之徒的虚软,反而透着股子狠厉。

    人过三十,相由心生。

    这是常兴来手底下专做噶念活的。

    想来平时不知收过多少性命,在本地江湖上必定声名赫赫。

    可现在也挂着一如常兴来的谦卑笑容。

    我记下了这人的样子,在从人群前走过的时候,截了他三根头发。

    常兴来给我们准备的船,是一条改装的高速摩托艇,最高速度可以达到40节,海关的缉私艇追不上拦不下,俗称大飞,下方改装造有货舱,一次可以装下两辆豪华轿车。

    苗正平来时开的那辆右舵霸道,就是这么进入内地的。

    当然,现在鹭岛海关也不会拦兴远公司这些大飞。

    这船舒适谈不上,但速度够快,绝对符合我今晚就要到香港的要求。

    大飞开出去没多久,就看到一条巨大的油轮正停泊海面上卸油。

    这个距离,在岸上几乎可以目视观察到。

    基本上就是明目张胆了。

    让我对常兴来在鹭岛的一手遮天有了一个更加清楚的认识。

    只是这个国家终究不是无法无天之地。

    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从这个发展的速度来判断,最多再过两年,兴远公司就会膨胀到极限,规模超出鹭岛一地能够庇护的范围。

    到时候,它就像个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样,只需要轻轻一按,就会爆炸。

    那个时候,姜春晓应该已经携金城之功起势,有资格来按这一下了。

    像她这种出身,想要用上,得先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有交换的资格,否则再强的江湖草莽也只配做她的门下走狗,平时卖命办事,出了事就直接抛掉顶罪。

    就好像如今的常兴来,势头再强,场面再大,依旧没有资格跟背后的靠山谈条件,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他吐出这么大一块利。

    背后靠山的那份肯定不能动,这一成利只能从常兴来这边所得来出,足以让他心都滴血。

    可他哪怕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不敢丝毫违逆,最多就是事后暗中想办法解决。

    天黑的时候,我踏上了香港的海岸。

    相当荒凉的一处海滩。

    船老大没有上岸,与这边的接应者对上电筒光暗号,把我和苗正平送下船,便直接掉头离开。

    来接应我们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半长不短的头发染成了抢眼的黄色,穿着件紧身T恤,胳膊脖子上文着密密麻麻的靛青文身。

    “老板一路辛苦。我叫猪彪,给二位在这边办事带路。”年轻男人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们先去来爷的别墅休息,然后……”

    “不必了。”我打断猪彪的话头,“上车,去办正事。”

    猪彪就是一怔,旋即笑道:“再急也不差这一晚上,一路坐船过来神仙也累,先去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才好办事,来爷给二位安排了钵兰街马栏的头牌,保证把二位侍候得舒舒服服……”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上车!”

    猪彪呆了呆,神情变得木然,喃喃道:“上车,上车。”

    转身便上了驾驶位。

    我瞟了苗正平一眼。

    这位苗龙王脸色有些发白。

    鹭岛短暂的休息没能让他缓过来,近七个小时的海上航行,让他的状态雪上加霜。

    但他没有告饶求歇,而是咬着牙爬上车子后座。

    我微微一笑,拎着自家装着剑的长条包裹坐上副驾驶,拿出个小小的三角风筝,用线拴了挂在倒后镜上,道:“按角尖指的方向开。”

    这是用文小敏的血、发、脚印做的追踪符。

    所谓要去常兴来房子住下,不过是我放的烟雾弹罢了。

    14K这件事情必须得以雷霆扫穴之势快速解决。

    如此才能建起惠念恩横霸无敌的姿态。

    猪彪一声不吭发动汽车。

    一个多小时后,车停在一处高耸入云的天井状大厦前。

    密密麻麻窗户将这庞然巨物分割成无数细小的格子,格子外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宛如无数彩旗。

    这是香港的公共屋邨,居住人口密集,鱼龙混杂。

    楼内走廊回旋,宛如迷宫。

    可我有风筝指引,行路无碍,畅通无阻地来到十三层的一处房间门外。

    我拍了拍始终神情木然跟在身旁的猪彪。

    猪彪拍门。

    苗正平紧张地把手探到腰后,摸出一柄大黑星。

    门后响起不耐烦地声音。

    “挑那星,哪个扑街乱敲门。”

    门镜打开,一只眼睛出现在后面。

    我站在猪彪身后,伸指插破门镜,直捅进那只眼睛里。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我一拳打在门锁位置上。

    拳头穿透门板,锁头飞出,房门大开。

    我推了猪彪一把。

    猪彪立刻闯进屋里。

    “甘你娘!”

    “扑你老母!”

    喝骂声响起,兼中夹杂着利刃破空的风锐呼啸。

    数把砍刀从门后各个方向砍过来。

    猪彪一刀没躲过,满身冒血,一头栽倒。

    我踏步走进屋内。

    七个拎着砍刀、打着赤膊、满身龙虎关公文身的汉子,正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猪彪。

    我夺过其中一人的砍刀,快速连续挥斩。

    鲜血飞溅,七个人惨叫倒地。

    我扔掉砍刀,看向侧面半掩房门的里间,走过去推开门。

    房间中只有一张竹床。

    床上绑着一人,嘴被勒着,正努力侧头往房门方向看过来。

    正是文小敏。

    看到我,她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大姑!”

    苗正平嚎叫着,从我身侧跑过,扑到床边。

    文小敏的惊疑变成了惊喜,挣扎着发出唔唔声响。

    苗正平慌忙扯开勒着她嘴的绳子。

    “周先生来了吗?”

    文小敏脱口喊了出来。

    苗正平动作一僵,连背影都透出悲苦。

    “没有。”

    “你赶紧走,联系周先生,请他来救我。”

    “大姑,我一样可以救你。”

    “你救不了我。张老班主当年在湘西的老相好来了香港,她在我身上下了蛊,无论我跑到哪里,都能找到我。我要是跟你走,会害死你。你去请周先生,他神通广大,能解蛊化煞,只要他来,一定可以……”

    “大姑!”苗正平打断了文小敏,“周成死了,他不可能来救你了!”

    文小敏呆住了,怔怔看着苗正平,轻声道:“正平,你骗我的是不是?周先生那么大的神通,谁能杀得了他?他怎么可能死?你骗我的,对不对?”

    苗正平道:“他真死了。张美娟被公家拉了进去,江神作祟,断了航路,我请周成出面祭江神平江面风波,结果他被人设计,祭祀失败,被江神给吃了,连个尸首都没留下。这件事整个金城的人都知道。大姑,他不可能来救你了,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不可能!”文小敏突地尖叫起来,状若疯狂,“他不可能死。他答应过收了我的命,帮我摆脱现在这一切,他怎么可能死,他怎么可以死!”

    苗正平道:“大姑,我怎么会骗你!有话回头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说话的功夫,他手上一直没闲着,已经把绳子解开,搂着文小敏的脖子,就往起扶。

    “放开我!”文小敏尖叫,一巴掌打在苗正平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

    两人同时呆住。

    文小敏恢复了冷静,看着苗正平被抽红的脸,颤抖着手想去摸,但却停在了一指之遥的位置,“正平,我身上有蛊虫,碰了就有可能染上。你救不了我,快走吧,再耽误一会儿,草鬼婆赶过来,你就走不成了。周先生死了,我也就没什么指望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苗正平急道:“大姑,你别泄气,这位是惠道长,周先生的师弟,比周先生的神通只高不低,他可以帮你。惠道长,求你救救大姑。”

    他转过头,连滚带爬的来到我脚前,跪下咣咣磕头。

    我刚要说话,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扭头一看,原本在地上哀嚎的看守汉子之一,跳了起来,冲向门口。

    苗正平大吃一惊,顾不得继续磕头,举起大黑星就要打。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看着那汉子跑出去。

    苗正平茫然不解,“惠道长,为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来香港?只是文小敏,不值我亲自跑这一趟。现在带上她,我们下楼。她要不想走,那就死在这里好了。”

    我冷冷地瞟了文小敏一眼,一甩袖子,大步向门外走去。

    满身是血的猪彪扑楞一下站了起来,紧紧跟在我身后。

    出门没走多远,苗正平就扶着刚才还要死要活的文小敏出来了。

    我没走太快。

    不是为了照顾苗正平和文小敏,而是给那几个14K的字堆足够的时间。

    那人逃出门后没有往远走,而是钻进隔壁房间,打了个电话。

    我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出屋邨大楼。

    狭长的街面站满了人,黑压压的堵住在楼门口前。

    头发五颜六色,文身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是手中拎着的砍刀。

    人群当先站着个脸上有道长长刀疤的矮壮汉子,懒洋洋地把刀扛在肩上,嘴里叼着烟卷,看到我走出来,便扬声道:“小子,混哪里的,敢到我们号码帮的地头抢人,活得不耐烦了吧。”

    我头也不回地问:“这是哪个?”

    文小敏道:“疤雄,我们德字堆的双花红棍,以前张老班主的得力手下,这次就是他作反当内鬼,联合其他几个字堆抓了我,杀了我几个亲信手下。”

    我皱起眉头,问:“这些都是你们德字堆的人?其他字堆没人来吗?”

    文小敏道:“这里是德字堆的地头,疤雄想上位做话事人,不允许其他字堆的人进来插旗,其他字堆的人离得远,就算能过来也不会这么快。”

    我嗤笑道:“你这话事人当得不怎么样啊,这手底下是都作反了吧。真想不通师兄怎么会看上你,让你在香港这边给他办事。”

    文小敏咬牙切齿地道:“我当话事人时间短,还没能完全掌握整个字堆,只来得及给起捞白相饭的关键位置换上自己人,倒是让疤雄给钻了空子。”

    对面的疤雄没能等到我的回答,勃然大怒,“我扑你老母……”

    我并指一挥,喝了一声“出鞘”,一柄长剑撞破拎包飞出,闪电般射向疤雄。

    疤雄大惊失色,但反应却毫无迟滞,挥刀就向飞剑砍去。

    可飞剑在空中转了个圈,正好躲过他这一击,然后噗的一下深深刺入他的小腹。

    疤雄愕然低头看向腹部,又抬头看向我,“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是飞剑。”我回答了他的疑问,并指一引,长剑拔出。

    小腹创口鲜血狂喷。

    疤雄下意识去捂那伤口。

    可他没能完成这个动作。

    飞剑再至,绕着他的脖子转了一圈。

    疤雄的脑袋飞上半空。

    鲜血自无头的颈子喷涌而出。

    那一众德字堆的矮骡子爆发出惊恐的叫声。

    “现在,不想死,就跑吧!”

    我如此说着,再朝包裹一指引。

    另一柄剑也飞了出来。

    两柄飞剑在空中盘旋飞舞,不停撞击交接,爆起团团火星。

    原本气势汹汹的德字堆矮骡子轰地一下炸了营,顺着街面狼哭鬼嚎地向前逃窜。

    我纵着飞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

    剑光每次在矮骡子中间闪过,都会有一人倒地惨叫。

    不是断手,就是断腿,没大会儿功夫,所有的德字堆矮骡子都躺在了地上。

    鲜血在街面上横流。

    空气是充满了刺鼻的血腥味。

    惨嚎声,叫骂声,呼喊声,响成一片。

    两柄飞剑完成使命,飞回到我身侧,锵锵撞了两下,抖落剑身上的血污,这才归回原鞘。

    文小敏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飞,飞剑?”

    我没搭理她,向前走了两步,在空中虚虚捞了一把,放到鼻端闻了闻,抬头看向天空,道:“最多两个小时内必有大雷雨。”

    文小敏愕然,完全不知道怎么接我这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