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娟道:“魏解手上有地仙府赐的秘法,可以隔绝受主与人蛟的影响,只是受主延的寿数短去一半免不了。不过,我们不说谁又知道?只要在发作之前把受主弄死就没问题了。去年有三个到了期限,一个出车祸死了,一个被牵连进了当地的大案,跑路的时候掉水里淹死了,还有一个在香港喝花酒跟人起冲突被当场打死了。延寿的时候说得明白,只保寿数康泰,不保凶险意外。”

    我点了点头,道:“有点意思,这么搞,魏解门下的排场得不小,肯定要养一批专门做这事的人,挺费钱吧。”

    张美娟回道:“魏解自己调教了一批得用的手下,现在都在泰国,挂在他泰国公司的名下养着,每人每年一百万生活费,要是做活刮了受主的家财,按一成提钱。”

    我眯了下眼睛,道:“啧,弄死之前还要谋人家的家财,够黑的了。这个其实更赚吧,魏解一年能弄多少个?”

    张美娟道:“这却是不知道了。魏解在这事上把得严,不参与的人不许乱打听。不过我前年参与一桩,当时是找了伙子专做噶念活的伪装成绑架撕票,到手了赎金五十万,我和另一个经手的,把绑匪灭口后,每人分了五万,剩下四十万交给了魏解。”

    我嗤笑了一声,“绑架啊,这么糙的手段也用,真是给江湖术士丢脸。顶壳借神,迷神控念,哪个不能神不知鬼觉地把家产刮尽?还用得着绑架?”

    张美娟陪笑道:“我们本事不行,做个样子唬人还可以,真要淘弄家财,很容易漏馅走风,反倒惹出事端,而且主要目的还是收了延寿这事的手尾,刮家财是顺带的,只要把人送走,能刮到多少倒也没计较过。再说,早些年人都穷,也刮不出几两油来,也就近几年富裕起来才算见着点正经钱,真要说能刮到大财,还得是魏解去了泰国之后,东南亚那帮子富人是真有钱。魏解跟我说过,他在泰国这几年最少的一把都刮到了上百万。”

    我说:“到底是跑江湖的下九流,太没见识,就东南亚那些富人的身家,才弄百来万,说出去不得让那边的下九流笑话死。分人蛟一半寿的那些受主还剩多少个,最早是哪年买的寿,今年还有到期限的吗?”

    张美娟小心翼翼地抬头瞅了我一眼,又赶忙低下头,说:“还有多少个,哪个今年到期限了,这都得看名册才能知道,魏解看得紧,不让别人留底子,从时间上来推断,现在还活着的受主,最早应该是八四年左右买的寿,有四个人,两个在国内,一个是香港来的,还有一个是台湾来的。”

    我说:“那八五年的呢?既然只保寿数康泰,不保凶险意外,那提前出意外死掉也没问题吧。”

    张美娟道:“八五年有两个,都不是国内的,一个是日本来的,一个是台湾来的。”

    我眯了下眼睛,不满意地道:“怎么这么少?还都是国外的?”

    张美娟又悄悄瞟了我一眼,道:“虚子劫寿是按着常老仙留下的法盘来做,谁拿着信物来联系魏解,就把虚子的寿给谁,八五年就需要两个,也就来了两个。”

    我不动声色地问:“常老仙能安排几十年后的事情?他要有这么大的本事,当年也不会让人给抓去毙了。”

    张美娟道:“我跟魏解聊的时候,也提过这事,魏解说很可能都是地仙府安排下来的,信物也不是常老仙的,而是地仙府的。”

    我骂道:“特么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安排?这帮王八蛋良心大大的坏了,全都特么的该死!还有什么,再说说。你怎么知道那两个是日本和台湾来的?他们自己表明身份了?”

    张美娟道:“日本那个不会说汉话,一张嘴就伊哩瓦拉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带了个翻译,挺傲气的,上来就说些有的没的,魏解使了点小手段,他们两个才老实。台湾那个倒是客气,一口一个大师的叫着,见面就给魏解磕头,还说当年他在金城见过魏解显神通,一问才知道,他是当年驻防金城的国军,战败之后,被一路撵着南逃,最后从广州那边出海逃去了台湾。”

    我不耐烦地摆手说:“说这些干什么,都叫什么,是不是都很有钱?”

    张美娟道:“叫什么我却不知道,得看名册才行。”

    我怀疑地道:“不知道?劫寿施术不在现场吗?受主需要现场登记姓名出身由来,你能不知道?”

    张美娟道:“施术的时候,都是封耳的,除了魏解,谁也不能听。”

    我问:“八四八五这两年劫的虚子也都造畜喂了人蛟吗?”

    张美娟迟疑了一下,道:“八五年有一个出了点岔子,负责造畜的师傅被人给吊死了,孩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一挑眉头,“不造畜断承负,这受主固不了寿,不赶紧处理掉,还能留着?”

    张美娟道:“不知道魏解怎么想的,都是他做主,我不敢乱说。”

    我不悦地“哼”了一声,道:“跑掉的那个既然没能造畜喂人蛟,那寿数全都给了受主?”

    张美娟道:“分寿是在给寿主之前做的,先给人蛟一半,然后才拿出来卖。只是这虚子的承负没能断掉,对人蛟和受主都有挂碍,当时为了解决麻烦,不得不又处置了一个虚子做为补偿,才安抚了人蛟。”

    “哦,也分了一半给人蛟啊。”我点了点头,问,“我要收人蛟,点化他做这大江龙王,会不会有挂碍?”

    张美娟道:“不会有挂碍,当年用补的虚子做了替身,一切如常。”

    “那就好。”我说,“听好了,人蛟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能去见他,更不准祭祀。”

    张美娟低声道:“他化蛟太久,已经失了人性,只认我这个血脉至亲的姐姐,真人你想点化他做真龙,我能帮得上忙,不然他兽性难驯,只怕耽误真人的事情。”

    “兽性难驯?哈哈哈……”我大笑,“在我面前,没有什么兽性难驯这一说。要是让我知道你敢私下去找人蛟,后果你自己想。”

    张美娟伏在地上,不敢再吱声。

    我说:“回头去把徐五剩下的分身都除掉,这金城地仙会从今以后只能有一个仙爷,那就是我惠念恩真人!地仙会劫寿的买卖从此全部归我!”

    张美娟学乖了,没敢问葛修同不同意,只低低应了一声。

    我又说:“处理掉徐五之后,你不要做任何事情,老实在等我消息。等我把金城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去泰国会会那位甘达大法师。嘿嘿,杀周成也就算了,还敢算计我,真是不知死活!好了,带着尸体滚吧。”

    张美娟似乎不敢相信,“就可以走了?”

    我斜眼瞟着她,道:“怎么着,还想让我请你吃个饭?”

    张美娟又伏回地上,道:“请真人赐个禁制在身。”

    什么都不做就干脆放人,她显然是害怕我出尔反尔,不肯放过她。

    我冷笑了一声,掏出张黄裱纸,提笔在纸上画下她的相貌,啪地往墙上一拍,结了个手印朝着画像拜了三拜。

    张美娟突地惨叫一声,七窍流血,当场扑倒,满地打滚,折腾了足有五分钟才慢慢停下来,在地上蜷成一团,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别拿你们下九流那点小见识来揣测我的手段。我想取你性命,哪怕你逃到美国去,也一样易如反掌!这种蠢事,别再有下次。”

    我踢了张美娟一脚,纵身自窗口飘出,旋即上升离去。

    这次,没再躲暗处偷听偷窥。

    回到大河村,正是午夜。

    三十无月,漫天繁星。

    对门的包玉芹家和隔壁的小高天观都已经熄了灯火。

    三花蹲在木芙蓉树下,身前摆着三只老鼠,看到我回来,摆了摆尾巴。

    我冲它一抱拳,便径直进屋,也不点灯,便坐到沙发上,闭上眼睛,不再动作。

    黑暗中有嗡嗡声响起。

    一只蚊子盘旋着试探靠近。

    我猛得睁开双眼。

    蚁子在我睁眼的瞬间被牵丝切成数块。

    尸块在空中飞舞,还有不知从哪里吸来的血。

    这些靠吸人血为生的东西都该千刀万剐!

    我伸手接住蚊子碎裂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已经能写完一篇大字,可这养气功夫终究没到完美。

    心中的怒火愤懑到底还是泄了一分。

    人蛟已经死了。

    被他占去的那一半寿数再也拿不回来!

    我最多只能再讨还一半寿数了!

    听到张美娟和徐五说到人蛟分了虚子一半寿数的时候,我一时没能控制住情绪以至于心跳加快呼吸变重,所以才会先发致人,果断破窗进屋拿下两人。

    不管怎么样,还有一半的寿数,总归要拿回来。

    只是,终究意难平。

    胸中怒火无处发泄,只想把地仙会、地仙府还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杀光。

    要是再不把张美娟赶走,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杀她泄愤。

    妙姐说过,所有的争斗拼杀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做为一个江湖术士,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一点,永远也不能把杀戮本身当成目的。

    杀张美娟容易,想灭由此而生的心魔却是难如登天。

    炼养气功夫,就是为了克制激动的情绪。

    可我没能全部克制住。

    要不然,这只蚊子不会死,我可以看着它吸走我的血而不动。

    如果能迈过这一关,便可更上一层楼。

    人间修行磨难的意义就在于此。

    这次,我没能过关。

    当然,主要是本心也不想过这一关。

    窗边突然有一声轻响。

    我心里一跳,慢慢侧头。

    陆尘音正蹲在窗台上歪头看着我。

    我不动声色地问:“大晚上的,不睡觉,蹲窗台干什么?难道三花上身了?”

    三花从陆尘音身后探头脑袋,冲我咧了咧嘴。

    陆尘音说:“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感应到有杀气,就出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我说:“有蚊子,杀了。”

    陆尘音问:“心情不好啊。”

    我回道:“还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无所谓心情好与不好。”

    陆尘音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你心情不好!”

    我说:“睡觉去吧,睡一觉醒了,心情就好了。”

    陆尘音说:“不睡了,看星星去。三十无月,正好观星。观星也是我修行的一部分,可是我修行还不到家,只能看不能摘。师傅说过,等到我能举手摘星,修行才算有成。”

    我说:“举手摘星,那是神仙的本事吧,黄仙姑想让你修成神仙?”

    陆尘音笑道:“可不是嘛,她明知道这世上没有神仙,却想让我修神仙,摆明了不想让我出徒,只想让我乖乖听她的话。我这个做徒弟的虽然尊师重道,可想让我乖乖听话,那是门都没有,所以我就跟她说,我一定能修成举手摘星,到时候她就管不着我啦。”

    我问:“黄仙姑怎么说?”

    陆尘音道:“她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我沉默片刻,说:“山在那里,才能登攀,可要山塌了,还怎么攀?”

    陆尘音哈哈一笑,道:“海到无涯天作岸,山无绝顶我为峰。”

    我说:“难!”

    陆尘音说:“师傅一身本事天下无敌,可面临浩荡大势,却有力使不上,那时候她难不难?不也没像你一样垂头丧气!”

    我说:“黄仙姑是正道大脉高人,我只是个外道术士,比不了。”

    陆尘音一脸奇怪地看着我,“为什么你会认为一个学了守一修炼法,掌了雷法窍要的人,会是外道术士?抛去各种施术法门和没什么用处的经文,正道大脉的弟子学的也不过就是这些啊。再说了,师傅最后镇压天下正外诸道,靠的可不是她学的道家法门。她策划指导打击反动会道门的时候,可没用过任何法术。”

    我说:“黄仙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做到的。”

    陆尘音问:“难道你是自己一个人?”

    我一怔,不由笑了起来,“是啊,我不是一个人。”

    陆尘音翻了个白眼,“你刚才在想谁?”

    我说:“肯定不是你。”

    陆尘音道:“笑的那么猥琐,当然不会是想我。师弟啊,师傅说过这做人做事呢,心要占先,意在胜人。与人斗,与天争,最重要的是心头这一口气不能自己先泄了。剩这一口气,争不胜,也要咬下一块肉。”

    我反问:“咬谁?”

    陆尘音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道:“跟谁争就咬谁,跟人争咬人,跟天争……咬死这狗日的老天爷!”

    我问:“这也是黄仙姑说的?”

    陆尘音大笑,“都要咬死狗日的老天爷了,这话肯定是我说的啦。”

    我说:“我没泄气,只是心里不甘。”

    陆尘音说:“我不是怕你泄气,是怕你生了心魔,有一个心魔就够了,再多可不好搞。你学来少清太像了。”

    我说:“我没有学他。”

    陆尘音说:“我知道,所以才担心你学他太像啊。”

    我冲她抱拳拱手,道:“多谢师姐。”

    陆尘音一摆手,“外道了不是,做为师姐,管你不是理所应当的嘛。把这谢先收着,以后用得着的时候记得拿出来报答我,比如说师傅要治我个欺师灭祖,我就指望你救命了。”

    我凝视着她,问:“师姐,我一直想问个问题。我是个外道术士,阴险狠毒,手上人命无数……”

    陆尘音打断了我。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贼老天是瞎的,这活总得有人替他干吧,你干得挺好。正道外道什么的,有什么要紧?老君观,千年传承,正道大脉,可让他们变成外道术士,也就一句话的事情,最多十几年,就不会再有人在乎他们曾经是正道大脉了。

    他们正是因为看得透,所以才会怕得紧,派了高少静来挽回局面。真要论杀性,高少静比你大多了,他能在需要的时候收住杀性,你也能。那么问题来了,你们两个谁是正道,谁是外道?

    话再说回来,现在高天观是正道,横压天下,谁也不敢炸翅,那是因为有师傅在。可师傅不是神仙,终究有仙去的一天,到时候高天观是正道还是外道,可就不是我们能说了算了。所以师傅也要最后搏一搏。”

    我点头说:“是啊,这一口气不泄,总归是要搏一搏。那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是诗,还是对联?还有别的句子吗?”

    “师弟,要多读书啊。这是一首词里的两句。明天去书店买一本读读吧。”

    陆尘音嘻嘻一笑,跳下窗台,背着手蹦蹦跳跳地往回走。

    走到木芙蓉树下,突然抬手往空中虚虚一摘,又轻轻一弹树枝。

    枝头晃动,一朵大花落下。

    我盯着光秃秃的枝头许久才上床睡觉。

    合眼再睁,翻身下床,无视寒意,推门走出来,便见那光秃秃的枝头挂着一颗烁烁闪动的明星,光芒灿落如雨,在空中化为三行时隐时现的大字。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我微微一笑。

    她小瞧我了。

    十年江湖路,我心如铁石,从不会动摇!

    线索已清。

    这一局,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