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

    憨夫的怒吼响彻雍受寝。

    “有贼人!”

    嬴成蟜右手下意识的抓住枕边匕首,双眼随之豁然睁开,团身向左侧一滚,凌厉的目光向左右扫去。

    见附近并无他人,嬴成蟜才吐出了自惊醒后就一直憋在胸中的那口气,聆听到自己那疯狂的心跳声。

    “呼~~”

    “主上!”八夫推开房门,语速急促的说:“有人从宫墙之外扔草垛进来!”

    “去看看!”嬴成蟜站起身来,右手抓住佩剑,快步走出寝房。

    刚到院中,一根火箭就越过宫墙,落于草垛之上。

    火焰,升腾而起!

    嬴成蟜眼中露出一丝错愕:“他们怎敢如此!”

    “他们怎会如此?”

    嬴成蟜若死在雍城,那嫪毐的计划也就别想实现了。

    嬴成蟜不是没考虑过嫪毐发疯的可能性,他借着熊茂的庇护屡屡挑衅嫪毐就是想试探嫪毐的底线。

    既然嫪毐在嬴成蟜疯狂作死的时候都忍了下来,为何又偏偏在今夜发难?

    八夫快步跑到一捆还没引燃的草垛旁,凑近嗅闻,旋即脸色难看的上禀:

    “怪不得起火的如此之快,是桐油的味道!”

    “主上,对方今夜或许就是奔着焚烧雍受寝来的!”

    看着四周接连燃起的草垛和被草垛引燃的宫殿,嬴成蟜皱眉沉思:“他们若意欲杀害本君,不应该用这种方法。”

    嫪毐完全可以毒杀嬴成蟜,或是趁着嬴成蟜出城的机会暗杀于他。

    无论哪一种都比火烧雍受寝更容易辩解。

    毕竟雍受寝可不像后世那种筒子楼一样密集紧凑,雍受寝的每一座殿宇都是独立的。

    尤其是各个主殿之间的距离更是在二丈以上。

    若是嬴成蟜果真被烧死在雍受寝内,绝不会有人认为嬴成蟜是意外死亡!

    既然如此,那嫪毐为何不明火执仗的强杀嬴成蟜呢?

    左右都是不合理啊!

    苏角怒而拱手:“君上,这些人竟然果真有狗胆在雍宫之内害您!”

    “让卑下率军杀出去吧!”

    嬴成蟜若有所思:“他们想要的或许就是你等冲杀出去!”

    “雍受寝外定然已经布置了大量兵马。”

    “即便我等尽数冲杀而出,也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

    苏角无言以对。

    即便苏角对自己和袍泽的武力都很有信心,但双拳难敌四手,他们的兵力还是太少了。

    八夫沉声道:“若家主担忧苏不更所部暴露,我等可以护着家主杀出去。”

    “苏不更等人可以顺着地道暂且先去其他地方躲避火焰。”

    苏角连连点头:“我等已经挖出了好几处出口,君上安心出逃吧,无须担心我等。”

    这是看似最为稳妥的方法。

    但嬴成蟜却不能同意。

    嬴成蟜不认为嫪毐能承受自己死在雍受寝内的结果。

    这一场火大概率是冲着苏角等人来的。

    若嬴成蟜出逃,苏角等人借地道避难,那嫪毐怎么可能不驱使探犬顺着地道追踪苏角等人的踪迹?

    如此一来,嬴成蟜这么久的筹谋可就白费了,更会损失大量忠心耿耿的战士!

    看着自皋门一路通到后寝的主路,嬴成蟜心中一狠,沉声开口:“还没到不得不出逃的时候。”

    “令!”

    “所有家兵将绸布投入水中,以打湿的绸布捂住口鼻。”

    “将所有尚未点燃的草垛扔到两侧宫殿之中,留出一条通路。”

    “扑灭前院右侧的所有火焰,砍去宫殿内的木头尽快打造梯子!”

    前院之内藏有另一条地道。

    假如嬴成蟜判断错误,嫪毐今晚果然是奔着他的命来的,那么那条地道就是嬴成蟜的生命通道!

    八夫目露错愕,却未曾质疑,只是拱手一礼:“唯!”

    苏角应了一声后也要跟着冲出去。

    但嬴成蟜却拽住了苏角的胳膊:“苏不更,转移火势之事交于家兵即可。”

    “今日敌手欺至本君脸上,以火焚烧本君住处,你以为本君该当如何?”

    苏角愣了一息便怒声低喝:“敌人既然打上门了,那我等自然应当打回去。”

    “不光要打回去,而且还要更狠的打回去!”

    嬴成蟜冷声开口:“苏不更所言便是本君所思。”

    “既然敌手今日于本君住处纵火,敌手的注意便当集中于本君身上。”

    “本君会于雍受寝内拖延时间,劳苏不更率诸袍泽发起反攻!”

    苏角轰然拱手:“我等早已准备好了穴攻地道,无须君上再以身犯险!”

    嬴成蟜自信的笑道:“忘了本君是如何攻城拔寨的了?”

    “论玩火,本君自问不逊于人!”

    “找本君来玩火就是他们最大的错误!”

    苏角不太信。

    毕竟水火无情。

    玩火者终将自焚之!

    但嬴成蟜如此笃定,苏角也自知劝不动,便坚定的看着嬴成蟜:“半个时辰!”

    “卑下只需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请君上迅速撤出火海。”

    “卑下必不负君上所托!”

    嬴成蟜面向苏角、孬蛋等士兵拱手一礼:“多谢诸位袍泽相助。”

    “此战过后,本君必有重谢!”

    孬蛋等所有士兵拱手还礼,带着满腔怒火向右陪寝跑去。

    目送所有援军袍泽冲进右陪寝,嬴成蟜看向自己的家兵:“继续控制火势!”

    一捆捆尚未点燃的干草被扔进大殿之中,甚至扔进了右陪寝。

    一众家兵没有灭火,只是控制着火势的蔓延方向。

    各个寝殿、朝殿被火焰点燃。

    从寝宫之外看,雍受寝内的火焰已然冲天!

    但燕路区域却仅有几座大门被引燃,保持着大体上的安全。

    “咳咳~”半个时辰后,八夫咳嗽着跑向嬴成蟜,焦声谏言:“家主,就算火没蔓延过来,寝宫内的烟雾也太多了。”

    “已经到了约定时间,我等护着家主冲出去吧!”

    嬴成蟜也感觉呼入的热气灼烧的气管发痛。

    但嬴成蟜更清楚,半个时辰的时间远远不够苏角所部完成反攻后再行撤离。

    看着愈演愈烈甚至蔓延至燕路的火海,嬴成蟜沉声开口:“转去前院!”

    顺着燕路跑到前院,嬴成蟜就见前院的火势果然比后面三个院子都要小很多。

    几名家兵正在挥舞铜锸,扑灭刀笔房内的火焰。

    听闻嬴成蟜抵达,憨夫乐呵呵的低声开口:“家主,俺刚刚下地道看了眼,地道还安全着嘞!”

    嬴成蟜松了口气,“善!”

    “保护好梯子,若火势骤然升腾,即刻顺着梯子爬出宫墙。”

    “若墙外卫兵袭杀,即刻顺着前院地道逃遁!”

    一众家兵肃声回应:“唯!”

    恰在此时,孙希那‘惊慌’的呼声从皋门之外响起,嬴成蟜嘴角微翘:“灭火!”

    ……

    就在嬴成蟜穿过燕路向安全地带转移时,苏角等士卒却窝着满腔火气,顺着地道爬向西方。

    虽然他们如今不在嬴成蟜麾下,但他们仍将嬴成蟜视作自己的将军。

    如今敌军向我军主帅发起进攻,他们身为主帅亲信却不能保护主帅,甚至不知主帅生死。

    他们心里岂能好受?

    就连在地道内爬行的速度都比平日里快了太多。

    突然间,孬蛋停在了一处死胡同里。

    摸着墙边由石头构成的记号,孬蛋低声提醒:“到大郑宫了。”

    一众士卒的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几分。

    苏角推开孬蛋,抽出腿外匕首站在死胡同的最前端,双眼看向身后所有袍泽,沉声开口:“此战,九死一生!”

    “诸位都知道长安君是何等人物,他从不会对我等吝啬。”

    “若能活着回来,未来风光无限。”

    “即便战死于此,长安君也不会薄待诸位家眷。”

    “若有人不敢赴死,亦或是自觉被俘之前无法自尽,本不更不怪诸位。”

    “先退后,莫要参与此战,待大战之际再为君上效力也是一样的。”

    “但若因怕死而被俘,甚至被俘后说出些什么……那诸位三族难保!”

    苏角认真的说:“要退者,速退!”

    浓浓的黑暗让苏角根本看不清身后一众袍泽的动作。

    可苏角同时也没有听到任何衣服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苏角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容,温声开口:

    “苏某先行!”

    话落,苏角以匕首小心挖掘着头顶的土层。

    半晌后,一道月光终于顺着缝隙洒入地道之中。

    苏角加快速度,将地道口附近的土全部清空,小心翼翼的探头看向四周。

    观察一圈后,苏角对着孬蛋打了个手势,然后悄无声息的爬出洞口,借着草丛的遮掩向附近一伍阉人潜行而去。

    孬蛋、张骁同时落位,三人对视间点了点头,便如虎豹般骤然扑出。

    右手匕首顺着一名阉人的后脖颈斜上方突刺而去,直接搅烂了此人的脑花,左手已经同时捂住了另一名阉人的嘴。

    控制住这名阉人的惊呼之声,苏角拔出还带着脑浆的匕首,稳准狠的抹向此人脖颈!

    前后不过四秒时间,一伍阉人已死于苏角三人手下!

    将这五人拉进草丛之中,又在这三人身边倒了点石油,孬蛋和张骁向更远处摸去,苏角则是回到洞口,按着节奏敲了敲地面。

    听到敲击声,一名名战士迅速爬出坑洞,每五名战士自动形成一伍。

    每一名战士都身披皮甲,右手持长剑,背后背着背篓。

    背篓之内,装满了石油坛!

    苏角也将匕首塞进靴子,背起自己的背篓,手持长剑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四百余名袍泽,压低声音吩咐:

    “半刻钟时间!我等仅有半刻钟时间!”

    “半刻钟后,地道封口,未能回者本将皆会记录在册,请君上厚待诸位家眷。”

    四百余名战士齐齐拱手,打开了挂在背篓外的一枚窄口大肚陶瓶。

    黑色刺鼻的石油顺着瓶口缓缓流淌落地,也滴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所有人都用行动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一旦未能及时回返,他们自己身上沾染的石油便足以让他们死于大郑宫内!

    苏角肃然拱手:“愿诸君,凯旋而回!”

    “出!”

    战士们拱手再礼,以伍为建制沿着预定方向狂奔而出,遇见一处殿宇就将坛子里的石油洒向其木质结构。

    数百人突然出现在后宫之中,还在后宫之内快步疾行,音量根本控制不住!

    没一会儿就有一阵犬吠打破了宁静的夜空。

    “汪汪汪!”

    而在这阵犬吠之后,阵阵惊呼声接连响起。

    “有贼人!”

    “吹号角,集结卫兵!”

    “杀啊!”

    下意识的看了眼喧哗的方向,苏角低声喝令:“无须顾忌声音了,加快速度!”

    然而喝令刚下,苏角就突然停驻了脚步,眼中满是震惊。

    只因他竟然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哇~啊啊啊~哇!”

    几息过后,苏角不敢置信的看向孬蛋发问:“你听到了吗?”

    孬蛋眨了眨眼:“听见甚?”

    “啊,将军说那哭声?”

    “听见了啊,不就是娃娃的哭声嘛!”

    苏角眼睛瞪的更大了。

    伱为何如此轻松?

    这里可是大郑宫的后宫,不是咸阳宫!

    大郑宫内没有秦王,没有先王,没有任何有资格临幸宫中女子的男性。

    大郑宫内怎么可能会有婴孩啊!

    几经犹豫,苏角低声下令:“去看看!”

    压低脚步声,苏角几人快速抵近这处寝殿。

    以匕首戳破绸布,苏角便见竟有两名婴孩正在软榻上哇哇大哭,他们身边还有一名宫女正手忙脚乱的哄着孩子。

    看着那两名婴孩,苏角心神巨震。

    大郑宫内不可能有婴儿。

    那眼前这两个孩子……难道是曾经枉死于大郑宫的怨灵之婴?

    刹那间,苏角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苏不更?”孬蛋不解发问:“你怎的?”

    苏角强提心气,摇了摇头:“无碍!”

    惊惧的看了这两名婴孩最后一眼,苏角直接打开了背篓内的所有石油坛!

    你若果真是怨灵,本将就焚了这束缚你的囚笼。

    只求你们晚上千万别来寻本将啊!

    在这处殿宇周围洒满石油,苏角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断声低喝:“撤退!”

    顺着来时路,苏角几人加快脚步急速前冲。

    然而刚到地道出口附近,苏角就见有不少阉人和卫兵正向这里跑来。

    “贼人在这里!”

    “快来人,拦住他们!”

    “所有贼人都在向这个方向跑,快去上禀佐戈,请佐戈将宫中卫兵尽数调遣来此!”

    苏角眸光一凝,取下背后背篓砸向迎面而来的一名阉人。

    “杀!”

    怒吼间,苏角手中剑刺破石油坛,深深没入这名阉人的心口之内。

    然而这名阉人之后,数千名阉人、宦官、卫兵和门客正在蜂拥而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