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太后身后一步,渭阳君、太后卫尉芈宸右手握着一杆长枪,浑身浴血、身披数创,肩膀上还插着一根箭矢没来得及处理,黑白红三色混杂的发色很有非主流的风采。

    永巷令芈粒躺在宫门后,一根长矛从他的右腿内侧穿插至右腿外侧,他已无力站起,只能躺在地上疼的连抽冷气。

    北卫士令熊侠左眼眶空空荡荡,整张脸几乎完全被血液覆盖,观之可怖。

    但嬴政之所以瞳孔收缩却不是被这些人的惨状吓到了。

    而是被这些人的存在所震惊。

    他们为什么还没死?

    他们怎么都还活着!

    打眼一看,华阳太后留守咸阳城的四成核心人物都在此地,且主要领袖一个不少!

    另有两成则是崔瑞等人,嬴政入宫之际便已见到。

    也就是说,咸阳城之战看似血腥惨烈,但实际上华阳太后的主要损失只在于中基层力量,核心层受到的折损不超过四成。

    这距离嬴政的预期目标相去甚远!

    察觉到嬴政的视线,芈宸等人面露笑容,拱手而呼:“拜见王上!”

    嬴政悲声而呼:“舅公!”

    挣开了华阳太后的怀抱,嬴政快步跑到了芈宸等人身边,用手捂住芈宸还在流血的伤口,焦声大喝:“太医!太医何在?”

    “速传太医来诊治舅公!”

    芈宸握住嬴政的手,温声而笑:“王上勿忧,臣无碍。”

    “不过是些皮外伤而已,死不了!”

    死不了吗?

    太可惜了!

    嬴政反握住芈宸的手,认真的说:“寡人必会请来最好的医者,为舅公和诸位亲族诊治!”

    华阳太后慈祥的笑道:“政儿能有这份心就好。”

    嬴政自责长叹:“是孙儿来迟,方才令舅公与诸位亲族负伤,更迫使祖母披坚执锐而战。”

    “是孙儿之失啊!”

    华阳太后走到嬴政身边,踮起脚尖抱住嬴政,声音温和的宽慰:“无碍,无碍。”

    “政儿来的很早,孤都未曾想到政儿能于今日杀回咸阳城、解孤之围。”

    “政儿此刻能站在孤面前,必然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和牺牲吧?”

    看着嬴政那浓重又未曾遮掩的黑眼圈,华阳太后心疼的紧。

    再看看嬴成蟜那满是血痂和碎肉的甲胄,华阳太后心疼的眼眶都在泛红,眼瞅着就要落泪。

    嬴政赶忙弯下些膝盖压低身高,让华阳太后可以抱的更轻松一些,乖巧的回应:“这都是孙儿应当做的。”

    别说祖母您了。

    寡人也没想到寡人今日就能杀回咸阳城啊!

    祖孙二人好一阵互相关切。

    确认对方都无病无伤后,华阳太后的目光也开始往嬴政身后看:“启儿和茂儿呢?”

    “怎的不见他们的人?”

    嬴政默然。

    看着嬴政沉默的样子,华阳太后的双手微微发颤,眼神也多了些小心和恐惧:“他们,在哪儿啊?”

    嬴政沉声道:“外从父昌平君率大军留驻雍城打扫战场、封赏将士,应已于昨日启程率军回返咸阳城。”

    “外从父昌文君。”嬴政避开视线,声音也转而低沉:“于蕲年宫外战死。”

    华阳太后感觉眼前一黑,耳朵一阵嗡鸣,然后就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

    嬴政赶忙抱住华阳太后,焦声大喝:“王弟,去寻医者!”

    这一次的焦急不是装的。

    嬴政从始至终想削弱的都是华阳太后的臣属,可嬴政却从未想过要杀害华阳太后!

    嬴成蟜赶忙跑了过来,对着熊侠等人怒喝:“都散开,莫要挡了祖母呼吸!”

    赶走众人,嬴成蟜用手指狠掐华阳太后的人中,口中大喝:“橘子来喽!”

    不只是掐人中起了作用,还是炽烈的思乡之情被勾动,华阳太后终于恢复了意识。

    “茂儿!茂儿啊。”喃喃间,华阳太后眼中尽是痛苦:“多少名利权柄是多?多少是多啊!”

    看着华阳太后这般模样,嬴政和嬴成蟜都难受的紧。

    嬴成蟜直接承诺:“祖母且放心,杀害外从父之人,孙儿必先令其生不如死,再令其求生不能,为外从父报仇!”

    华阳太后挤出一丝笑容:“蟜儿来做这事,孤是放心的。”

    嬴成蟜:???

    祖母,您确定您这是在夸我?

    熊侠突然冷声发问:“即便此人身份尊贵非凡,长安君难道也能令其生不如死再求生不能?”

    嬴成蟜双眼微眯,眸光凌厉的看向熊侠:“熊卫士此言何意?”

    “本君怎么听不明白呢!”

    熊侠声音愈发冷冽:“昌文君战死,昌平君也被留在雍城而不能驰援咸阳,这难道不是王……”

    华阳太后怒喝:“熊侠!给孤闭嘴!”

    熊侠心中一怒,却也只得拱手:“遵命!”

    华阳太后扶着嬴政站起身,诚恳的看着嬴政:“政儿,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大战刚过,他们看着亲族兄弟战死难免情绪失控,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孤知道的,你是个好孩子!”

    “孤自会重惩他们!”

    嬴政温声道:“祖母,孙儿不会将些许小事放在心上。”

    华阳太后连连点头:“好!好啊!”

    “政儿,你星夜驰援而来,又连番大战,必定也疲累不已。”

    “先去休息吧。”

    华阳太后慈祥的说:“明日孤亲自下厨炖鸡汤给政儿喝,好不好?”

    嬴政的笑容愈发温和:“祖母也好好歇息。”

    “明日孙儿再来问安!”

    目送嬴政和嬴成蟜离开,华阳太后脸上的慈祥缓缓消减,最终只剩冷冽。

    回过头,华阳太后的眸子横扫全场:“战场之上生死由命,便是孤坐镇华阳宫,熊虎等人依旧战死。”

    “那是孤想让熊虎去死吗!”

    “伱等是否也要怪罪于孤?!”

    见华阳太后动怒,熊氏族人赶忙拱手长揖:“自然不是!”

    熊侠更是跪地请罪:“是侄儿失言,万望姑母恕罪!”

    华阳太后的声音愈发冷冽:“雍城战局何其艰难,尔等从那夜宫墙外传来的呼声可见一斑。”

    “政儿安排启儿留守雍城,又如何?”

    “雍城之战刚刚结束,政儿便率军疾驰来援,更引兵千余便开始攻城!”

    “便是启儿亲自领兵回援,他能做的比政儿更好吗?”

    熊侠等人默然无语。

    让熊启留驻雍城,很显然是嬴政不希望回援时受到熊启的干扰,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嬴政是否是诚心回援的。

    且嬴政在默许嫪毐和吕不韦削弱华阳太后一系,这也是战前众人就已经判断出的事实。

    可是在这次回援之中,嬴政真的做到极致了!

    战后休息一晚就率骑兵回援,回援抵达城下后即刻破城入宫,全程半点时间都没浪费!

    无论是换成熊启还是换成他们自己,他们都不认为能比嬴政做的更好。

    华阳太后冷声一哼:“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就对了!因为你们知道你们方才的想法都是错的!”

    “政儿殚精竭力、披坚执锐、星夜回援,乃是对孤、对尔等亲族的爱护!”

    “谁若再敢说些怪话歪话,莫怪孤不客气!”

    华阳太后不在意嬴政心里是怎么想的。

    无论嬴政怎么想的,他都尽可能尽到了一名孙子该做的义务。

    既如此,华阳太后就不能允许自己的臣属去找乖孙的麻烦!

    且禁止臣属去寻嬴政的麻烦,又何尝不是对这些臣属的一众保护?

    熊侠等人只能拱手:“唯!”

    然而看着那一颗颗低垂的头颅,华阳太后心中却有些悲哀。

    政儿,你来的太早了!

    ……

    早上,双方兵马以咸阳宫为战场。

    手持兵刃抵死搏杀,恨不能吃对方的肉,喝对方的血!

    下午,双方兵马继续以咸阳宫为战场。

    但他们手上的兵刃却都换成了铜锸、水桶和麻布,比着打扫宫闱。

    偶尔看见之前舍命厮杀的敌人,也只能尴尬的笑笑,拎着水桶快步离开。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因咸阳宫寝殿内的那两个人!

    “接着!”

    翻出一坛珍藏的美酒扔给嬴成蟜,嬴政自己拍开另一坛酒,以宫闱内浓郁的血腥味佐酒,狠狠灌了一大口。

    “呼~”坐在软榻上,嬴政轻声一叹:“万幸,祖母无碍。”

    “孙希那贰臣倒是歪打正着的做了件好事。”

    嬴政的内心非常复杂。

    在理性上,他希望借此机会尽可能削弱华阳太后,以便于更好的掌控朝堂。

    但在感性上,他却又不希望华阳太后因此而受到伤害。

    孙希的突然翻墙完全打乱了嬴政的计划。

    但当嬴政看到华阳太后听闻熊茂死讯时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却又感觉,似乎这样也不错。

    嬴成蟜也灌了一口酒,淡声开口:“弟倒是希望祖母能死于此战。”

    嬴政没有训斥嬴成蟜,只是认真的劝说:“自兄回咸阳,祖母的宠爱便更多的倾注于兄。”

    “弟与祖母不亲也是正常。”

    “但昔年祖母最疼爱的是你。”

    “兄为了与你争夺祖母的宠爱可是废了不少力气。”

    “你便是现下与祖母不亲也莫要如此言说。”

    “祖母心中终究是爱你的,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庇护于你而已。”

    嬴成蟜摇了摇头:“虽然彼时弟年岁甚小,但弟仍记得祖母对弟的宠爱。”

    又灌了一口酒,嬴成蟜轻声一叹:“弟希望祖母死于此战,也是为了祖母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