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嬴政却也很清楚,想要将朝堂拧成一根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李斯、熊启、尉缭、隗状和嬴成蟜会像五根探入糖液中的棉线,随着糖液的冷却、静置,糖液中那些零散游离的糖会自发向这五根棉线汇聚而来。

    只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五颗用传统手艺制作的多晶黄冰糖就做好了!

    朝堂势力的汇聚就像黄冰糖一样,都是不因君主意志而转移的客观规律。

    但嬴政不想要五颗甜蜜却噎嗓子,更有着诸多不规则凸起可能划伤喉咙的黄冰糖。

    嬴政需要的就是流动、粘稠,可以随他心意被他塑造成任何形状的糖液!

    所以嬴政需要一把火。

    一把让朝堂重新热烈起来,让糖液依旧是糖液的火!

    魏缭突然起身,沉声开口:“启禀王上,臣有事奏禀!”

    嬴政温声发问:“爱卿有何奏言?”

    魏缭拱手一礼,声音愈发严肃:“臣留于魏之际,得见庞煖的车队已经进入魏国境内。”

    “庞煖此人,尤善合纵!”

    “臣以为,庞煖亲往魏国,当得是为合纵五国,再演五国伐秦之战!”

    一番话落,所有朝臣都面露肃然。

    诚然,当今天下大秦独强,但大秦的强盛是有限度的。

    第五次五国伐秦之战时,五国联军一杆子直接打到了咸阳城东六十里的蕞地,若非吕不韦跳出战局之外于敌国朝堂落子分化,导致五国联军崩盘。

    秦国早就亡了!

    而今庞煖再次出山合纵,吕不韦却身陷牢狱。

    新一届的大秦朝臣们果真可以挡得住五国来犯吗?

    嬴政肃声发问:“魏王增可有动作?”

    魏缭摇了摇头:“魏王增未曾应允。”

    朝臣们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可这颗心还没放利索,就听魏缭再次开口:“然,庞煖本已告老,而今却再度出山,便是看到了天下诸国对我大秦的担忧和警惕。”

    “灭韩之后,大秦兵锋愈盛。”

    “泾水渠(郑国渠)通,大秦国力愈盛。”

    “支持合纵的各国朝臣越来越多,或早或晚,天下诸国必将合纵而再击秦。”

    “此大秦之困也!”

    嬴政诚恳的说:“国尉此言,亦是寡人心中忧虑者也。”

    “尉缭何以教寡人?”

    尉缭肃声道:“若不愿为人所制,便当先制于人!”

    “臣谏,伐魏以破合纵之局!”

    嬴政若有所思:“伐魏?”

    魏缭颔首:“便是伐魏!”

    “齐国与我大秦相亲,只要灭魏夺土,我大秦便能与齐国接壤,守望相助。”

    “且只要灭魏,大秦与齐国将形成一道封锁,将楚国和赵、燕二国分隔开来。”

    “楚、赵、燕三国再不能借道调兵,合兵一处。”

    “就连通讯、合盟都将困难重重,还如何合纵?”

    “若我大秦再攻这三国,三国亦无法相互增援。”

    魏缭正声道:“臣谏,以长安君为帅,率兵二十万伐魏!”

    “只要夺取魏土,合纵之术不攻自破!”

    嬴政沉声吩咐:“去传长安君上朝!”

    在宦官奔赴大狱的时候,熊启已经毫不留情的开口驳斥:“国尉此策过于想当然了。”

    “齐国现在是我大秦盟友,但待到我大秦与齐国接壤,齐国还会是我大秦盟友吗?”

    “尤未可知!”

    “一旦齐国背盟,伐魏以断绝三国往来之策亦将不攻自破。”

    “且魏国深入赵、楚腹地。”

    “一旦我大秦夺取魏国,魏土将化作四战之地,守卫艰难。”

    “故而本公以为,此谏并非良谏。”

    熊启出言驳斥不仅仅是为了攻讦魏缭,同时也是因为熊启真心认为魏缭此策太离谱了!

    魏缭笑道:“秦齐之盟,久矣!”

    “只要我大秦继续与齐国保持良好关系,并以重金收买齐国朝臣,齐国又怎会背叛大秦?”

    “相邦多虑也!”

    一年没在朝中说过话的王翦突然开口:“一旦我大秦发兵魏国,赵国必定发兵救援。”

    “夺魏数城之地,易。”

    “全取魏国之疆,难!”

    作为大秦军方的头面人物,王翦久违的第一句话却是对魏缭的驳斥,这不由得不让人多想。

    魏缭沉声回应:“亦可重金游说郭开以破此局!”

    杨端和也耐不住开口:“郭开或能被游说,但即便郭开谏言,赵国依旧会救援魏国。”

    魏缭断声道:“那定是因为游说所用的钱财还不够多!”

    王翦和杨端和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能在朝中上谏,是因为他们真心觉得这个计划不靠谱,他们自认为理应提醒嬴政别被忽悠了。

    而魏缭给予的回应却让他们倍感无语。

    他们不想跟傻子继续争辩!

    反正挂帅出征的又不是他们。

    但王翦和杨端和不说话了,其他朝臣同样不愿嬴政执行如此离谱的计策。

    当嬴成蟜进入麒麟殿,看到的就是谏议大夫和各路裨将军正在对魏缭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狂轰乱炸!

    嬴成蟜不得不扯着嗓子高呼:“臣,长安君公子成蟜,拜见王上!”

    一番高呼压下了所有纷争。

    嬴政直接发问:“国尉缭谏言,令长安君挂帅为将,发兵二十万伐魏。”

    “长安君可愿否?”

    嬴成蟜有些懵逼。

    又让我出征?

    这事儿你也没跟我说过啊!

    我是应该愿意还是应该不愿意?

    正迷茫间,嬴成蟜见嬴政袖口里悄然浮现出一根大拇指。

    妥!

    嬴成蟜轰然拱手:“臣愿为大秦而战!”

    嬴政欣然颔首:“甚善!”

    “将军蒙武可愿为辅?”

    蒙武有些纠结。

    他同样不认为魏缭这个策略可以成功。

    且嬴成蟜这人的名声,不好听啊!

    虽然主将是有权利斩杀副将的,可春秋战国数百年,你见哪个主将真的把副将给斩了?

    屈指可数!

    可偏偏,嬴成蟜就把副将樊於期给斩了。

    给别人当副将只需要考虑外部敌人,可给嬴成蟜当副将,还得防着点自家主将的刀斧手。

    太难了!

    可蒙家才刚刚扎根大秦两代人,虽然算不上外客却也算不上老秦人,还有着大秦军中罕见的外国面孔。

    蒙家比王翦、杨端和等将领更迫切的需要嬴政的信任和支持。

    面对嬴政的命令,饶是蒙武心中百般不愿,却也只能拱手:“末将,愿往!”

    嬴政沉声而喝:“既如此,传寡人令!”

    “擢长安君嬴成蟜为主将,擢将军蒙武为副将,征兵二十万,东进伐魏!”

    隗状、魏缭和嬴成蟜臣属当即拱手:

    “唯!”

    不少朝臣还有心劝谏。

    可面对嬴政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命令,再见魏缭、隗状等人已经应令,他们也只能无奈拱手:

    “唯!”

    嬴政转而发问:“我大秦粮草能支持多久?”

    韩仓当即出列:“若派二十万大军作战于魏国,我大秦粮草可堪维系六至七个月所需。”

    出征之前,谁都说不准粮草究竟能供应大军吃多久。

    因为路途上的运输才是粮草消耗的大户。

    嬴政沉声道:“不够!”

    “魏亦强国也。”

    “治粟内吏需至少筹备可供大军外出作战一年的粮草。”

    韩仓无奈的回答:“王上,国库粮仓之内的粮草就仅有那么多。”

    “臣便是再如何施为也不能变出粮草充入粮仓啊!”

    “臣谏言,于民间缴粮!”

    魏缭和隗状当即拱手:“臣附议!”

    嬴政略略颔首:“既如此,便传令民间征召粮草。”

    “若献粮多者,寡人不吝爵位!”

    “治粟内吏将筹粮之事篆封奏章,三日之内上呈寡人。”

    韩仓面色一苦。

    三天?

    如此重大、牵扯颇多的大事,您就给臣三天时间?

    要不您还是杀了我吧!

    但最终,韩仓还是只能拱手:“唯!”

    一道道命令从嬴政口中传出,一名名朝臣上前作答。

    一令一应间,整个大秦朝堂被嬴政所调动。

    大朝议结束后,一众朝臣脚步飞快的向着衙署赶去。

    随着他们进入衙署,大秦各地将被他们尽数牵动。

    粮草和兵丁会如血液般运输于肌肉和利爪之上,唤醒大秦这尊战争巨兽!

    唯有隗状、魏缭、嬴成蟜和王翦留在麒麟殿内。

    看着匆匆而去的朝臣,嬴政笑而发问:“王弟可知兄为何要开启伐魏之战?”

    嬴成蟜随意的说:“将内部矛盾转移为外部矛盾。”

    “弟所言可对?”

    嬴政欣然颔首:“弟大有长进!”

    嬴政开启对外战争就是为了以战争的烈焰炙烤朝堂,让大秦朝堂如嬴政所愿那般维持住糖液的形状,以此让嬴政得以有时间和机会通过种种手段将糖液塑造成更符合他心意的模样!

    嬴成蟜得意的一仰脖:“这道题弟在没出生之前就会了好不好!”

    准确的说,嬴成蟜上辈子就会答了!

    那么多节历史课和政治课可不是白上的!

    嬴政显然认为嬴成蟜在吹牛,便心存捉弄的笑问:“那弟以为,兄为何要挥军伐魏?”

    嬴成蟜不由得皱眉沉吟。

    半晌过后,嬴成蟜摇了摇头:“弟不知。”

    “弟也想不出先灭魏有什么好处。”

    “弟甚至不认为兄会真的同意伐魏,其中必有隐情!”

    嬴政欣然而笑:“看来国尉的解释并未说服王弟。”

    嬴成蟜得意轻哼:“弟是会被如此简单的遮掩所骗的人吗?”

    “齐国固然是我大秦的盟友,但诸国背盟之事还少吗?”

    “赵相固然可以被收买,但赵相终究只是赵相,而非赵王。”

    “只要赵王决议救援魏国,就算郭开跪在地上抱着赵王的大腿哭求也毫无意义。”

    “国尉却能以如此理由说服王兄,显然国尉早已与王兄有过沟通。”

    魏缭赶忙拱手:“拜谢长安君以为本公早已与王上诉说过个中缘由,而非是认为本公乃蛊惑君心之辈。”

    嬴成蟜拱手还礼:“魏缭之才,本君早有耳闻。”

    “以魏缭之才,怎会行不智之策?”

    魏缭在史书上留下的记载并不多,史书甚至没有记下魏缭的姓氏和籍贯,更留下了诸多逻辑冲突的记录。

    但魏缭能被嬴政看重,更是成为大秦屈指可数的国尉就已能证明此人才华不凡。

    嬴成蟜不认为如此人才看不出自己计划中的问题。

    可他依旧上谏了。

    那就只能说明,这个计划并不是他真正的计划!

    魏缭笑道:“长安君谬赞。”

    “本公谏战,此战却是剑指赵国!”

    嬴成蟜和王翦齐齐恍然。

    打赵国?

    打赵国这味儿就对咯!

    魏缭肃声解释:“赵国与我大秦连年累战,仇恨深沉,也更了解秦之强。”

    “更有着世之强兵,战力非凡,又紧邻我大秦疆域。”

    “一旦我大秦虚弱,赵国随时皆可能趁我大秦不备兵出太行,走井陉而偷袭我大秦国都!”

    “所以本公入秦首谏,便是当先灭赵!”

    嬴成蟜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我大秦若攻赵,魏不会发兵救援。”

    “但若我大秦攻魏,赵国必救!”

    “国尉明是令本君率军攻魏,实则是为吸引赵国的注意力和主力兵团,为我大秦主力制造机会?”

    魏国无法直接感受到大秦的威胁,再加上近几代魏王胆魄一般,所以屡屡不曾出兵救援赵国。

    大名鼎鼎的窃符救赵便是源于一次被魏王拒绝了的救援。

    但赵国是真的够意思,亦或者说,赵王很明白魏国若落入大秦手中对赵国的威胁有多大。

    所以一旦大秦出兵伐魏,赵国有几分力绝对会使几分力。

    魏缭拱手致歉:“未曾与君上商议而引君上入策,万望长安君勿罪!”

    嬴成蟜的战略目标就决定了嬴成蟜麾下军士不会是大秦最精锐的兵团。

    在这种情况下,嬴成蟜却需要应对两国敌军主力兵团的围剿,甚至还要主动拖延敌军主力的回援。

    这种战术在其他国家、后世各朝都很常见。

    但这里是大秦!

    嬴成蟜和敌军的兵力对比决定了嬴成蟜此战大概率会战损多而斩获少。

    依当前的《军爵律》,如果将领所部战损超过斩获的三成,此军将领是要论罪的!

    打着最苦的仗,抗着最终的压力,打赢了没什么好处,扛不住就要论罪。

    魏缭这个计划简直是在把人往死里得罪,更是在将嬴成蟜当做弃子!

    嬴成蟜不觉得魏缭刚来大秦就敢这么得罪自己。

    幽怨的目光瞬间就盯上了嬴政:“大兄,你坑我!”

    “伱怎能忍心啊!!”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