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深,恨之切。

    燕丹曾经对嬴政的信任与好感,随着一趟质子之旅而烟消云散。

    燕丹心中对嬴政最后的情义,也随着嬴政不愿送来金汁治粪之术而彻底消弭。

    虽然此番姚贾将金汁治粪之术加入到了盟约条件之中。

    可此举在燕丹看来却更是一种侮辱!

    以你我兄弟二人多年的情义,孤求你送来金汁治粪之术,你不送。

    秦燕二国之间罕有情义唯有利益,你却主动送来了金汁治粪之术。

    这恰恰证明了嬴政心里只有利益,没有感情,此人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政治生物!

    既然嬴政为了国家之利不仁,那便莫怪孤为了国家之利不义!

    田光瞳孔地震,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数息过后,田光才猛然起身,扶起了燕丹:“太子快快请起!”

    “太子以义待田某,田某自当以义报之!”

    “太子之请,田某不会拒绝!”

    “只是刺秦之事大,必当从长计议!”

    燕丹愤怒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然,秦侵吞之势愈发张狂,秦王政对孤的轻视更是让孤夜夜难眠!”

    “孤一息也等不了!”

    “我大燕也一日都等不了!”

    “拜请田先生为孤诛秦王政!”

    话落,燕丹轰然叩首!

    太子叩首,谁人敢承?

    田光干脆侧身站在燕丹身边,而后双臂发力,将燕丹如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按回原位。

    而后田光方才开口:“田某知太子心意。”

    “只是田某当谏太子知,秦王政曾明命天下,秦王政薨则长安君王。”

    “有此明命,再加上秦长安君的威势,一旦秦王政薨,秦长安君必为秦王!”

    “秦王政是一名优秀的君王,他会隐忍,会等待,会权衡。”

    “但秦长安君却更像是一名豪侠!”

    “秦王政薨之仇,秦长安君纵百死亦必报偿!”

    “彼时,秦燕血仇难解,秦长安君亦会倾尽秦国之力,不惜一切代价的攻燕!”

    “太子此举,并不利于燕国,更不利于太子!”

    嬴政早就已经把自己的布置昭告天下。

    嬴政一旦离世,秦王之位将自动转移至嬴成蟜肩头。

    嬴成蟜的性子,早已被天下人所熟知。

    嬴政在世之际,嬴成蟜好歹还能有几分钳制。

    一旦嬴成蟜登基,嬴成蟜必定会锁死杀害嬴政的凶手,并立下不死不休的仇恨链条,直至彻底覆灭凶手九族,甚至是连凶手九族府里的蚂蚁都拎出来劈成两半才算完!

    此举很可能会让秦国也陷入险境。

    但凭借嬴成蟜的个人实力与秦国的整体国力,嬴成蟜完全有能力在秦国崩塌之前带走当今天下任何一个国家!

    所以田光很清楚,嬴政的亡语效果真的很恐怖!

    燕丹此举很可能会导致两個大国的覆灭!

    田光不惧死,可田光却不希望燕丹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做出错误决断。

    燕丹低沉的喘息着,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田先生勿忧。”

    “孤早已考虑到了秦王政薨后之事。”

    “于此战,长安君再次领兵出征,更是要攻打强赵。”

    “若是任由长安君征伐,以长安君之能很可能大败赵国。”

    “但若是于长安君交战正酣之际,秦王政崩,长安君又该当何如?”

    “若是长安君匆匆退军,则赵军自可趁势侵吞秦国疆域、愈发壮大。”

    “若是长安君继续死战,我大燕与赵武安君联手猛攻,定能让心神失守的长安君大败亏输!”

    “无论如何,对我大燕都有利无害!”

    燕丹当然知道只要嬴政薨,嬴成蟜就会登基继位。

    但对于燕丹而言,这却恰好是一个机会!

    世人皆知嬴成蟜与嬴政兄弟情深,一旦嬴政被杀,嬴成蟜势必会进入暴怒状态。

    如果与嬴成蟜对战的只是寻常将领,暴怒状态的嬴成蟜很可能会胜的更轻松。

    但此战嬴成蟜的对手,可是阵斩秦国上将军桓齮的李牧!

    燕丹相信,即便嬴成蟜再能打,失去冷静的嬴成蟜也能被李牧找到破绽,从而迎来他踏足沙场至今的第一场大败。

    倘若嬴成蟜也死于沙场,那秦国最有能力的两个人就会在短时间内相继离世,徒留扶苏等一众还没成年的公子争夺秦王大位!

    一旦出现此等局面,秦国最好的结局也只是退守函谷关,若是应对不善,甚至可能会社稷断绝!

    虽然燕国因其疆域位置而无法从此次动荡中获得太大的利益,但却可以有效缓解燕国未来要面对的危机。

    田光再问:“太子可曾想过,秦长安君若听闻秦王政薨,恐会以巨大代价换取赵国与秦国合盟。”

    “而后,秦、赵、齐盟而攻燕!”

    燕丹失声轻笑:“必然不会!”

    “孤身处赵国久矣。”

    “孤很清楚秦赵之间的仇恨有多深。”

    “虽然赵王更迭,但秦赵二国依旧绝对不会合盟,赵国绝对会站在进攻秦国的第一线!”

    田光三问:“此等国之大事,燕王知否?”

    燕丹大袖一摆,有些烦躁的说:“父王怯懦,若经由父王决断,定会再现首鼠两端之态。”

    “此事无须父王同意,孤身为大燕太子,当自决之!”

    田光摇了摇头,诚恳的劝说:“田某依旧以为,此策不妥。”

    “一旦秦王政薨,其后诸多变故皆非弱小如燕可抗!”

    燕丹的计策看似没什么大问题。

    但燕国的疲弱就是最大的问题!

    一旦此策偏离燕丹的剧本,疲弱如燕国很难扛得住随之而来的负面影响!

    燕丹的声音极其诚恳:“田先生请放心。”

    “赵国横亘于秦燕之间。”

    “秦若欲攻燕,必先攻赵。”

    “秦若借道齐国而攻燕,则赵必攻秦。”

    “秦赵之战常在,则我大燕常安!”

    赵国是燕国的敌人。

    但赵国更是秦国的敌人。

    而赵国又事实上横亘于秦国对燕国进军的道路上。

    燕丹就是在借用这国与国之间的仇恨和地理位置关系,以一场刺杀为引,去达成驱狼吞虎之策!

    在燕丹看来,无论结局如何,燕国左右不亏!

    眼见田光还想再劝,燕丹再度起身,而后跪地叩首:“孤早已思虑周全。”

    “唯不知谁人可堪承刺秦之重任!”

    “孤,拜请田先生助孤!”

    面对两次跪地叩首的燕丹,田光彻底没法子了。

    田光是真心认为燕丹此举过于冒险,所以为了燕丹和燕国苦苦劝说。

    但在燕丹如此坚决的现在,若是田光继续劝说,反倒是显得田光贪生怕死了!

    田光慨然道:“既然太子已经心有定计,田某,便不多劝。”

    “然,刺秦之事甚大。”

    “秦王政身周卫兵侍郎众多,更有警蹕开路。”

    “田某需要抵近秦王政身旁的诱饵,还需要一柄能轻易诛杀秦王政的兵刃。”

    “田某固然仍有一战之力,却终究已然年迈,更需要一位豪杰为臂膀,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燕丹激动的发问:“田先生乃是不世出之豪杰。”

    “竟还能有豪杰可堪为田先生臂膀?”

    “田先生必当为孤引荐之!”

    田光肃声道:“此人,名为——”

    “荆轲!”

    燕丹提前六年开启了他人生中最为宏大的计划。

    比原本历史更年轻六岁的田光也还没老到无法出手的程度。

    但为了稳妥起见,田光依旧拉上了这位与田光私交甚笃的壮年豪杰为辅!

    燕丹拍案而笑:“那便请田先生为孤请回这位豪杰。”

    “孤必当厚赏厚赐、礼待有加!”

    田光起身,肃然拱手:“若如此,田某必不负太子所愿也!”

    田光知道,这一去十死无生。

    以田光的身份地位,田光承下此事也没什么好处。

    但。

    自田光被举荐给燕丹,燕丹就每每与他同乘一架马车,田光外出游猎而回,燕丹会亲自出宫迎接他,并执辔下车等候,还会在见面之际对他行跪拜大礼。

    至于钱财姬妾,燕丹更是不吝赏赐,甚至屡屡让年不足二十岁的太子妃陪侍年过五旬的田光安寝!

    尊为太子的燕丹如此礼待身体状况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豪侠,这是何等义气!

    为了回报这份义气,田光毅然决然的接下了这封人生的单程票!

    燕丹用力握住了田光的双手,诚恳的说:“先生妻子,孤养之,必视作孤之妻子!”

    “先生父母,孤奉之,必视作孤之父母!”

    “田先生以义待孤,孤必当以义待先生!”

    田光反握住燕丹的手,眼中含了几分热泪:“田某,拜谢太子!”

    燕丹高举酒爵,重重的碰了一下田光的酒爵:“先生,饮胜!”

    田光也双手持爵,慷慨而呼:“饮胜!”

    满饮爵中酒,燕丹握着田光的胳膊,拉着田光抵近而坐,振奋开口:“田先生,与孤议一议该当以何饵接近秦王政。”

    “又该以何器诛杀秦王政!”

    燕丹与田光秉烛长谈,直至次日朝阳升起,田光才匆匆离去,去寻找他心仪的副手。

    另一边。

    看着洒入院中的朝阳光辉,燕王喜放下手中竹简踱至院中,淡声发问:“太子可有动作?”

    候奄燕崇低声开口:“太子自昨日朝议过后,便召节侠田光入殿,并挥退左右。”

    “今日清晨,田光匆匆去寻侠客荆轲。”

    “同时太子门客放出风声,欲寻天下最利之刃。”

    两条消息单拎出来都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消息。

    但当两条消息同时出现在这个时间节点,燕王喜却轻易判断出了燕丹的谋算!

    燕王喜无悲无喜的开口:“私下里为太子大开方便之门,太子的一切举动皆无需理会。”

    “但切记,这一切都是太子个人所为。”

    “与我大燕无关!”

    “更与寡人无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