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前。

    武安城衙署。

    司马尚站在武安城坤舆图前,双眼一寸一寸的凝视着周边地形。

    正观察之际,武安城县令、李牧的族弟李阔推门而入,温声道:“司马都尉一路奔袭而回,且先休整一番吧。”

    司马尚头也不抬的发问:“可曾探查到武安君踪迹?”

    李阔默然数息后,轻声一叹:“斥候尚未带回消息。”

    司马尚喃喃道:“昨日清晨,武安君方才离开武安城,继续东进。”

    “按理来说斥候不该迟迟未曾探得武安君踪迹啊!”

    一个让他们惶恐的猜测同时浮现于二人心头。

    “务必要查明武安君踪迹!”

    “今秦军携大胜之势而来,唯武安君可抗!”

    李阔当即拱手:“县中所有斥候已尽数东进。”

    “武安县,自当竭力搜寻我家君上踪迹!”

    司马尚对此没有任何怀疑,转而发问:“各城门验查溃兵身份之事,可落实到位否?”

    李阔肃声道:“司马都尉且放心,下官已遣兵马三千执行此令。”

    “两千兵马分列四处城门,对所有入城兵马尽数严加核验。”

    “另有一千兵马引导各路友军往各城门列阵等候、镇压乱象。”

    “这三千兵马皆是我武安城精锐,必不会令哪怕一名未经验查之将士入我武安城!”

    司马尚这才放心了些许,认真的说:“秦长安君善强攻,更善奇袭。”

    “秦攻楚之际,秦长安君曾奔袭千里,连拔数十城,其中大多是趁乱遣兵扮做楚军入城。”

    “城门之处的验查,万万不能……”

    就在司马尚吩咐之际,一阵喧哗之音穿透半個武安城,刺入司马尚的耳膜。

    司马尚豁然抬头看向西方,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便夺门而出。

    李阔正要随司马尚一同出门,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鼓音。

    “咚!咚咚!咚!咚咚!”

    李阔的面色瞬间一片惨白,跌坐于地,失声喃喃:“秦军决胜鼓?!”

    “秦军,已欲决战乎!!!”

    每一名将领都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句出自《左传》的兵家名言。

    决胜鼓不得轻动更是每一名将领都心知肚明的基本法。

    【君上被临阵换将当日,主帅将军葱战死,我军大败,残兵溃逃至武安城。】

    【军中将士皆欲寻君上重掌虎符,君上东出武安城后却杳无音信。】

    【今武安城危在旦夕,便是我大赵社稷恐也已风雨飘摇!】

    【时局艰难如此,君夫人已当为我柏人李氏之未来思虑也。】

    【今陇西李氏愈发壮大,族兄李瑶为秦国郡守,便是族侄李信亦为秦国都尉,当可助我柏人李氏游说秦王。】

    【阔深知君上长子李泊精通军略、文采飞扬、品行高洁,阔拜求君夫人,遣君上长子泊入秦,为我柏人李氏留一条血脉!】

    【阔,愿遣家眷一同入秦,一路护卫!】

    【族弟阔,于武安城泣拜君夫人!】

    李牧确实忠于赵国。

    但个人的忠诚却不代表柏人李氏一族的忠诚!

    吹干墨迹,将缣帛送入竹筒盖上封泥,李阔大步走出房门。

    “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将此信传回柏人老宅!”

    将竹筒交给族中后辈代为传递后,李阔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再无牵挂。

    从家兵手中接过长铍,李阔策马奔出县衙一路向西而去,终于在最前线找到了正在指挥作战的司马尚。

    “都给本将顶住!”

    “家兵列阵!便是本将战死也莫要理会,死战!不退!”

    看着已经失守的西城门和大量明明身穿赵军甲胄却在对袍泽刺出长枪的赵军将士,李阔抵近司马尚身侧,肃声道:“司马都尉,顶不住了!”

    “若是继续鏖战于此,我军恐将尽数为武安城陪葬!”

    司马尚看向李阔,讶然道:“李县令仍未奔逃?”

    司马尚不相信李阔没听到秦军的战鼓声。

    所以在司马尚回头却没看到李阔身影之际,便已默认李阔已然奔逃。

    “倒是司马都尉,该走了!”

    柏人李氏一族不会忠于赵国,李阔更是会主动为族人们寻求后路以保存宗族力量。

    “邯郸城空虚!”

    “若司马都尉所部尽数沦陷于此,则邯郸危矣!”

    “还请司马都尉即刻率领贵部兵马奔赴邯郸城,于邯郸城整军之后助邯郸城抗秦!”

    “我部兵马将于武安城死战,为邯郸城争取战机!”

    司马尚怔然。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在赵葱选择为大军断后之后,李阔同样选择为大军断后。

    “本将必定速速奔还邯郸城,请求大王增援武安城!”

    李阔笑而拱手:“司马都尉,一路走好!”

    援军?

    不过笑谈而已。

    “我等皆为君上族人旧部,必不能辱没了武安君之名。”

    “列阵!”

    武安城东北方向四十里处的密林之中。

    赵燎右手拍了拍身侧树干,环顾四周,笑而开口:“前有山后有水,尚是初春便已草木丰茂。”

    “着实是一块宝地啊!”

    李牧喘着粗气,随口说道:“能以为此地是宝地,看来汝此生都不曾走过多少河山。”

    “待到此战过后,记得多出门走走,开开眼界。”

    “也省的日后丢人现眼。”

    虽然李牧扛着重达二十斤的枷锁,但枷锁束的住李牧的双手和脖颈,却束不住李牧的这张嘴!

    饶是一路同行数日,赵燎依旧被李牧这随口一言说的脸色发黑。

    赵燎冷哼一声,拔剑出鞘:“此战过后,本官有的是时间游览我大赵的大好河山。”

    “倒是武安君,多看一看此地吧。”

    “纵是此地再不被武安君看在眼中,从今以后武安君也不得不日日夜夜皆观此景了!”

    李牧眸光猛然一凝:“赵侍郎此言何……”

    话没说完,李牧下意识的抽身后撤。

    “哚!”

    赵燎招呼其他侍郎将李牧团团围在中间,用力拔出佩剑,冷声道:“武安君昔日辱骂王太后并大王之际,怎的未曾顾及王太后并大王的身份?”

    “今王令臣死,武安君焉敢不死!”

    李牧的声音冰冷而又绝望:“相邦令尔等杀本君?!”

    “今秦军来势汹汹、战意如虹,秦长安君亲自挂帅、号令地龙!”

    “本君固然略有小败、违抗王令,但本君却是一心为我大赵,更甘愿赴邯郸城接受质问。”

    “我大赵正是用人之际,相邦怎敢不问而杀本君!”

    “大王又怎会纵容相邦杀本君!”

    “尔等无惧大王问罪乎!”

    郭开没准备杀李牧。

    至少在李牧对郭开而言还有价值的情况下没准备杀李牧。

    赵王迁也没准备杀李牧。

    至少在确定李牧与赵嘉有所勾结之前没准备杀李牧。

    而在赵王迁尚未亲政之前,赵王太后的意志,便可以代表赵王迁的意志。

    赵燎冷声而喝:“休得狂悖!”

    “我大赵离了你武安君难道便会战败乎!”

    “逆贼,受死!”

    然而还没等赵燎刺出手中剑,一道惊呼却突然自不远处响起。

    “主帅!”

    士卒们悲声而呼:“武安君!前线大败!将军葱战败身亡了啊!”

    “主帅!秦军已杀入武安城,武安城危在旦夕!”

    “我等虽在奔逃,但我等之所以奔逃实在是因我部已被打散,我等无处可去,只能自行回返邯郸城啊!”

    “袍泽们快来!武安君在此!”

    听着士卒们的悲呼,李牧如遭雷击:“什么?!”

    “本君离开军中方才数日而已。”

    “前线怎的就大败亏输如此!”

    士卒的声音愈发悲戚:“主帅离军当日,我军便已大败也!!!”

    李牧身形摇晃着险些跌倒,一双眼眸之中充斥着浓浓绝望和悲伤。

    就连赵燎对他拔剑之际,李牧都未曾如此悲伤!

    只因赵燎拔剑,只杀李牧一人。

    但赵葱战败,却意味着不知多少军中袍泽将会战死沙场!

    赵燎也愣住了。

    赵燎慌忙还剑入鞘,满脸谄笑的上前道:“哈哈哈~武安君!方才不过玩闹而已!”

    “勿怪!勿怪啊!”

    李牧冷声道:“玩闹本君的性命?”

    赵燎一拍大腿:“武安君怎能如此言说!”

    “本官绝无害武安君之意啊!”

    “来来来,本官先为武安君取下枷锁,以表心意!”

    由着赵燎为自己取下枷锁,李牧活动了一下手腕后沉声道:“今日之事,本君不多追究。”

    “现下当务之急乃是前线战事!”

    “还请赵侍郎速速带本君回返邯郸,面见大王!”

    赵燎沉默了。

    如果李牧回返邯郸,李牧不一定会死。

    万一这些溃兵的话都是真的,那么李牧不止不会死,反倒会被赵王迁重用。

    但赵燎却一定会死——因为错过了杀害李牧的良机而被赵王太后弄死!

    为了切身性命,赵燎轻声一叹:“武安君既然察觉到本官方才非是在玩闹,本官便也不隐瞒了。”

    “不错,大王要杀武安君!”

    李牧瞳孔猛然一颤。

    身周将士们更是满眼震惊、面面相觑。

    赵燎认真的说:“武安君久不在朝,不知朝中事,更不知大王之暴虐。”

    “本官敬武安君为人,着实不忍见武安君主动奔赴黄泉。”

    “所以这邯郸城,去不得啊!”

    李牧声音沙哑的发问:“赵侍郎莫不是要游说本君投秦乎?”

    “本君,誓死不叛大赵!”

    赵燎满脸诚恳的说:“本官身为大赵侍郎,焉能游说武安君投秦?”

    “本官只是以为,武安君与其回返邯郸城,不若北上代郡!”

    李牧目露不解:“北上代郡?”

    “我大赵宗庙就在邯郸,我大赵的王也在邯郸!”

    “即便本君守住了代郡,又能如何?”

    赵燎轻声道:“武安君或许不知,太子嘉已入代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