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整天和文物打交道,被文物吸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苏小漓暗自感慨,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凝视深渊,也被深渊凝视”吗?

    西尔莎面上不动声色,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却有一丝惊讶。

    一眼望过去,对方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未成年小姑娘。自己要将奥斯卡和詹姆斯都交给这个女孩,她能撑住吗?

    不过看她的眼神,却像是山茶花的第一个花骨朵,映衬出整个寒冷冬季不过尔尔。

    双方坐定,苏小漓和西尔莎一桌,两边律师远远对峙。

    苏小漓先递上了一份见面礼——《法国中尉的女人》。

    从进门起就一直冷冰冰的西尔莎,先是一愣,接着,消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笑容。

    苏小漓默默观察对方的反应,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很喜欢这本书。”苏小漓淡淡说道,“萨拉是个勇敢的女人。”

    其实她觉得“萨拉”只是自恋到忘记恐惧而已,另一种意义上的“忘我的勇敢”。

    西尔莎面部表情却松下来一些。

    苏小漓暗暗感喟。

    人果然都只能听见自己想听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沉湎在自己的小宇宙里,与现实脱节。

    凌义成教的没错。

    “我们普通人的爱总是相对的,永不可能绝对,就象英伦的天气一样,一天几度变化。”

    西尔莎缓缓开口,“但是自由、文物不一样,它们是永恒的。”

    莫名其妙地,西尔莎来了这么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懂得了这份礼物所表达的内涵。

    却也并没有期望会对方回答她。

    苏小漓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她只有目标,将詹姆斯的监护委托书要过来,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更别说给那位女士来点儿较为体面的、虚无的认同,触及对方这么深刻的灵魂层面。

    做骗子这种事,学学就会。

    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也不逆着你的想法去反驳。

    苏小漓顺势点点头。

    西尔莎居然又朝她笑了笑,“见到永恒不朽的兵马俑是我唯一的愿望。”

    说着,她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在我死之前。”

    苏小漓刚要点头,不觉猛得一惊,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儿?

    “我刁难你,不过也是为了看看,你有无真正的兴趣和能力抚养吉姆。”

    她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能弄来兵马俑,说明吉姆在华国也能生活无虞。”

    既蛮横又霸道,只尊重自己的道理。

    讲完这句,西尔莎不再说什么,只是吸烟。

    手指皮包骨,却一副超然的神态,一根烟抽得两人眼前云雾缭绕,似幻似真。

    沉默得叫人难受。

    所以她这说辞……其实是同意了只要见到兵马俑,就放委托书?

    应该是的。

    只是她这话的味道……

    怎么越听越像是交代后事?

    “你生病了?”苏小漓终于沉不住气,不觉问出口。

    西尔莎倒也坦诚,又或者,她根本觉得无所谓,“癌症晚期,就连坐飞机出国都不被医生允许。”

    苏小漓千言万语噎住。

    万万没想到,Battle的尽头是这么个情况。

    尴尬,过于讽刺,甚至有一丝狼狈,预判完全失误,也不知哪里错了。

    英雄只怕病来磨,西尔莎的消瘦有了解释,再看她,岂止是老瘦弱。

    苏小漓只觉得头发都竖直了起来。

    也有点儿下不了台。

    妈的,算了,面子值几个钱。

    她缓缓问道:“还有谁知道,至少亨利知道吗?”

    西尔莎摇头。

    “为什么?他至今称呼你为‘女主人’,依旧深深爱着你。”

    “可是我更爱文物。”西尔莎一张脸写尽虔诚。

    苏小漓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沉默半晌,她才开口,“奥斯卡可以知道吗?”

    “……并没有什么用,也没有什么意义。”西尔莎忽而冷笑,直击重点,“你的目标只是委托书,不是吗?”

    苏小漓不语。

    “今天就到这里吧,华国女孩,委托书已经草拟好了,只等见到兵马俑我就签字。”西尔莎淡淡说道。

    说完她就要起身离开。

    “离开这个世界,你痛苦吗?”苏小漓突然开口,接着轻轻强调道:“我的意思是,心里。”

    真是一道永恒的谜题。

    “并不,反而很开心。”西尔莎木然沉默,久久才说道。

    她语气反而有一丝轻松,“远离肉体痛苦,回自己原本的家,然后化作永恒,解脱和救赎,灵魂终于安宁。”

    她没有回头地走了。

    背影愈发显得瘦弱孤寂,却又因耿直的脖子和腰身,显得过分倔强,死守住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日光斜照的余晖缓缓地洒进室内,一缕属于上帝的温柔。

    苏小漓的侧脸被细碎柔和的阳光亲吻,她仍坐在原地的靠窗位置,努力尝试理解消化。

    直到慢慢喝完眼前这一杯咖啡,她才起身朝外走去。

    瑰丽晚霞都随落日余晖一点点消失殆尽,当真是长日将尽。

    空气愈发潮湿阴冷。

    今晚大概得跟奥斯卡聊聊了,即便想了这么长时间,苏小漓心中依旧惴惴。

    回到家,几位男士正在讨论关于在英兰的投资,苏小漓悄悄给了顾非寒一个眼神。

    两人来到室外散步,苏小漓自是讲了今天下午算不上谈判的结果。

    顾非寒耸然动容,很快就淡了下去,只留些许遗憾。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人之将死,尤其是西尔莎那么倔强的一个人,自是要托孤,以及完成最后的心愿。

    看来对于即将失去母亲的奥斯卡和詹姆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认下。

    “确实应该尽快告诉奥斯卡,长痛不如短痛。”他给出自己的建议,伸手将她耳边碎发轻柔地收拢到耳后。

    苏小漓靠在他胸口,点了点头。

    “华国那边你不用担心,可以对接到资源。”他不假思索地提了别的话题。

    顾非寒不想自家女孩沉浸在另一个人的死亡阴影里。

    又或者,他自己不愿意去想小漓的头上,也有这片阴影。

    苏小漓怔了一下,被他的话吸引过来:“这么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