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乌云压得很低,临海地区的水汽太重,导致威伦连日常的降雨都十分有压迫感。

    威伦的大地上,野蛮生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高大树木在大风呼啸和黯淡天光之中,像是招摇舞动的妖魔。

    但景物的内涵,总归比不上人内心的感受。

    在这黑云盖地的光景里,一个年轻人一骑一牵着两匹马,却分外畅快的小跑在崎岖的小路上。

    嘴里哼唱着自己都不知道什么调子的曲儿,蓝恩在波派的背上随着它的脚步而起伏。

    心情欢快的时候,本就干什么都开心,更无所谓哼什么歌了。

    那副得心应手的样子在不知情者看来,就宛如在马背上生活、长大的哈克兰人。

    再顶尖的骑手都绝对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上马不过月余的年轻人能有的骑术韵律。

    伴随马匹的呼吸而呼吸,洞察马匹的重心转换而调整体态......

    就算是那些地区性的赛马大赛冠军,一辈子顶天也就这样了。

    而这种完全将原生人类的学习能力碾在脚底下的进步速度,还只是曼妥思这幅生物智脑在算力紧张状态下的正常发挥。

    制定训练计划、以精确到肌肉束的精度监测训练状态、量化训练成果......

    人联的教育法不允许生物智脑在使用者拥有大学等级学识之前,进行肢体干涉。

    也就是说智脑无法干涉肉体行为。

    但仅是在这种学习体系之下,蓝恩就很少有坏习惯能重复出现五次。

    这已然帮助他的技术在不断地向着更高档次推进。

    蓝恩嘴上埋怨曼妥思底层逻辑的不知变通,每次展示训练计划都把他的脑子搞得像是可乐瓶,但他心里其实非常感激。

    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一个身如浮萍的年轻人能活下来,曼妥思功不可没。

    而现在,“大功臣”那中性化的智能语音仍在絮絮叨叨。

    “先生,您的曲子已经哼唱了两小时四十四分零六秒,期间数次重复、停顿、变调......我真诚的建议您,如果您对于音乐抱有兴趣,那么您该在生活步入稳定富足之后搜集一些乐理基础,相信我能为您的兴趣爱好提供合理帮助。”

    年轻人脸上轻松愉快的笑意微不可查的一滞。

    不知道是不是蓝恩的错觉,他觉得曼妥思的语气有点吞吞吐吐。

    似乎是在字斟句酌,在对他的曲调进行形容时尤甚......当然,这纯粹是他想多了!

    对于爱面子的可悲生物来讲,这种怀疑是常见的秉性。

    智脑的一切都源于他的脑细胞,怎么可能我哼的歌我自己的脑细胞还不爱了?

    于是马背上的蓝恩斩钉截铁:“曼妥思,你要记住。音乐因承载了智慧生物的情感而伟大,韵律和理论只是锦上添的那朵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可就算您这样说,您的旋律也太......”

    同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曼妥思以蓝恩十八年所听过的所有音乐为基础,集合而成的【音乐审美】,开始有点感到难受。

    不严重,只不过像是要裂开。

    “无需多言!”波派的马背上,年轻人断然挥手。“你就说我现在心情好不好吧。”

    曼妥思毫不停顿的给出答案。

    “以激素水平和脑电波数据来看,您确实处于【快乐】状态。”

    “那这就是【快乐之歌】!承载了感情的美妙音乐!”

    主人这么说,智脑只能沉默。

    蓝恩不着调的哼唱因为这次谈话停了一会儿,但随着雨滴开始落下。

    水花迎面打在骑着马的年轻人脸上、身上,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哼起来。

    曼妥思分析的完全正确,他现在感到由衷的快乐。

    他本就是虚岁也才不到十九的年轻人。

    在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后,在十二年的学业后本应最放肆的一个长假里,来到了这个艹蛋的世界。

    说自己是大学生,其实也就是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在学校官网上看过校门照片而已。

    纯纯连女生小手都没拉过的悲哀处男。

    这么个年轻人,在经过了地狱般的身体改造、刻意的封闭情感、严苛的自我训练、周密果决的复仇计划......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领路人、压榨者。

    由此萌生的情绪很复杂。

    但是在重新掌握自己生命权力的那一刻,他真的很开心。

    波派的脚力配得上它的身价,在雨滴透过蓝恩那身棉甲上的一层黑色油污,快要渗进去之前,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一个坐落在沼泽湖畔边上的渔村,奥瑞登。

    整个村子大概百来号人,由于地形的原因,他们像是蓝恩故乡世界的傣族人一样。

    将木桩打进土层深处,铺上木板,然后在半空的木板上搭建房屋,用来隔绝下面时不时倒灌蔓延的湖水。

    马蹄踩着泥泞,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咆哮熊头外形的银项链,也随之在年轻人的脖颈上“哗哗”作响。

    蓝恩在进入村子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下。

    路边相较于他之前和波尔东过来的那次有了点变化——两根又长又高的木杆立在路边。

    两具被麻布口袋蒙着头,连双鞋都没穿的尸体,直板板地在昏暗的天空中随风飘摇。

    蓝恩凑近了木杆,那里贴着告示。

    {以维瑟拉德爵士的名义,对于在奥瑞登行窃的盗贼团伙施以绞刑。此举旨在提醒大家紧守法律与道德,远离无耻肮脏的勾当。}

    “简明扼要,文采有限。但对于一个在威伦当差的抄写员来说,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年轻人一扯缰绳,骑着马远离。

    蓝恩很年轻,但他接受过远超这个世界平均水平的教育。

    他的教育经历告诉他,如果在一个生活水平和道德水平都不高的地方实行连偷盗都要被绞死的苛政,那就只有两种结果。

    统治者武力不够强,统治者去死。

    统治者武力够强,很快就会千里无鸡鸣。毕竟人这东西不光能被杀,也是能逃跑的。

    统治威伦的爵士大人,位子做了几十年都很稳,他不傻。

    如果蓝恩没猜错,挂着的这两个家伙,死因其实跟波尔东没区别。

    只是倒霉的撞到了双轮马车大赛而已。

    这世界,人命的价值是根据地位来决定的。并且表现得......非常赤裸。

    赤裸到蓝恩一直都适应不了。

    曼妥思监测到蓝恩一路上都高高飚起的【快乐指数】,现在正平缓的落地。

    于是适时地,在关于“音乐”的讨论之后便再没出声的曼妥思,现在再次向自己的主人发出确认。

    偏中性的智能语音在脑中回响。

    “所以,即使又一次确认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您现在依旧打算继续自己的规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