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夜色降临。
炼妖山褪去了漫天晚霞,没了白日的清明,变得深沉而压抑。
夜风凄冷,地面虫蛇游动,偶有妖兽低鸣,黑夜中也不知藏着什么凶险。
好在荀子悠是金丹后期。
墨画跟在他身后,一路并无风险。
两人施展身法,借黑夜掩护,又来到了密林深处,那处血溪潺潺,白骨成滩之地。
此时刚到戌时,月光似冰,洒在白骨滩上,透彻莫名的阴寒。
但附近仍旧没妖修的踪影。
两人便在附近等着。
一直等到亥时,忽然妖风骤起,浓烈的血腥味蔓延上来。
蹲在树上的墨画,低头一看,就见神道阵法遮掩下的密林之中,出现了一个个阴沉的黑影。
这些黑影,裹着黑袍,似人似妖,或两足而立,或四肢爬行,自密林的黑暗中走出,陆陆续续地在白骨滩边上聚集。
冰冷的月光一照,一个两个,宛如炼狱中爬出的恶鬼,令人见之胆寒。
过了片刻,又来了一批妖修。
这些妖修或是拖曳,或是背负,或是扛着血淋淋的妖兽尸体或肢体。
这些妖兽,似乎是刚猎杀来的。
他们将这些妖兽,丢在白骨滩上。
一群妖修,便就着溪水,开始生生啃噬这些妖兽的血肉。
场面一度十分血腥。
荀子悠有些不适,转头看了眼墨画。
墨画神色如常,仿佛对这一幕早有预料,又或者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荀子悠有些不可思议。
这孩子……怎么这么镇定?
难不成他还见过更血腥残忍,或是更“群魔乱舞”的场面?
他小小年纪,都经历了些什么?
荀子悠正惊讶间,忽然发觉太虚令有动静,神识沉入一看,就见墨画在给他发消息:
“荀长老,换个地方,可以偷听。”
荀子悠一怔,抬头就见墨画给了他个眼神,又对另一边点了点脑袋。
另一旁有棵更高大的树。
树下有三个妖修,似乎吃饱喝足,已经褪了妖化,化为了人形,裹着黑袍聚在一起,不知聊些什么。
荀子悠有些怔忡。
这孩子,估计不是第一天偷听。
看这样子,怕是个窃听的“老手”了……
荀子悠叹气,点了点头。
两人轻手轻脚,从这边的树梢,轻轻越到了另一边的树杈。
刚一落定,下面果然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难吃……”
“妖兽的肉太涩了,干枯如柴,嚼着太费劲了。”
一个妖修嘴里还在嚼着什么,声音低沉如凶兽,“有人肉吃就好了,人肉嫩……”
“做你娘的梦,这炼妖山里,都是宗门弟子,怎么吃?”
“也不是不能吃,偷偷摸摸地就行……我之前就捡过漏,有个不知何宗的弟子,在山林里迷路了,我趁机杀了他,将他给撕碎活吞了,皮肉果然比妖兽可口多了,就是骨头,也酥脆很多……”
有妖修斥责道:“公子说过,低调行事,你少惹点事。”
“没事,四周没人,别人也不知他是怎么死的。”
嘈杂之中,又有个声音道:
“可惜了,有女弟子就好了,女弟子更嫩……”
一个妖修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的,你那是想吃么?”
阴沉刺耳的笑声响起,“先玩死,再吃掉,也是一样的……”
荀子悠闻言,心中顷刻间蔓延出杀意。
墨画立马拽了拽他的衣袖。
荀子悠神情一顿,这才咬着牙,硬生生压抑下心中的杀意。
下面的几个妖修,还在声音低沉地聊着。
“不错,我天天混在山林里,吃妖肉,喝妖血,跟妖兽一般作息,我都他妈的快忘了我是人了……”
“……困在这里太久了,不发泄下,找回点人性,就真的跟那些妖畜一样了。”
“没用。”
有个妖修冷笑,“自你修妖功开始,人性就会开始泯灭,怎么都没用的。”
“玩女人?”他冷哼一声,“没过多久,再美的女子,在你眼里也不过一团生肉。”
“你脑中所想的,是如何将其剥皮生吞,不会再有任何别的欲望。”
旁边有妖修骂他,“你他娘的,入魔太深了。”
“真他妈扫兴……”
“别理他,他修妖修了一百年了,早不知‘人’字该怎么写了。”
原先那妖修冷笑一声,漠然道:
“等伱们也修了一百年,就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人也不过是一类妖兽,什么男女,美丑,都不过一团烂肉罢了,只要能吃在嘴里,根本不在乎……”
而后这几个妖修,又就着这个问题,聊了片刻。
之后又有其他几个妖修围了过来。
人数多了起来,话语也杂了许多。
墨画听着就有些乱。
又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妖修,提到了一个墨画很在意的字眼。
“万妖谷……”
一个声音还算年轻,话语
间情绪较重,似乎妖化不深,人性也还不曾泯灭过深的妖修道:
“两日后,就要进万妖谷了,一年之内,都不能再出来‘打野’了。”
“你在里面表现好,会提前放你出来透风。”
“话虽如此,谷里太沉闷了,又腥又臭,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好了,”有妖修不耐烦道,“埋怨的话少说,谷里的事,也少提及。”
“‘公子’赐我等妖法和妖纹,我们也要尽力为公子效劳。”
树上偷听的墨画,闻言眉毛一挑。
又是公子?
这个公子,是哪个公子?
而且有些奇怪……
这话说出后,其他妖修,明显都有些冷场。
甚至有几个妖修,尽管沉默不语,看着也没什么异常,但墨画似乎能从它们的神识之中,感知到一丝愤怒和不甘的情绪……
“不对劲……”
墨画目光微凝。
之后场间一时有些沉闷,直到又有几个妖修过来,才重新开始交谈。
只是这些谈话,语焉不详,且断断续续的。
墨画听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从只言片语中,连猜带蒙,拼凑出一些关键的信息:
血溪白骨之地中,有一个万妖谷。
这个万妖谷,是所有妖修的老巢。
谷口常年封闭,看守极严,一个月开启一次。
谷内妖修极多,按批次外出“打野”——也就是在炼妖山偷猎妖兽。
偷猎的妖兽,会按种类,分别处理。
要么当做妖修的“口粮”,生生吞掉,剥离的骨头,丢在白骨滩,祭炼阵法;
要么就抓活的,送进万妖谷,不知做什么用……
而白骨滩,的确画着邪阵。
具体是什么邪阵,墨画没偷听到答案。
这些妖修大多都是阵盲,即便之前有些阵法造诣,做了妖修,生吃这么多妖肉,脑子也肯定都吃坏了,能正常动脑子的,估计都不剩几个了。
自己都看不明白的阵法底细,指望从他们嘴里听到,估计也不太现实。
但墨画多少还是听到了一些线索。
据一个妖修,声音凝重地说道:
“除非每月十六,月色满盈,万妖谷洞开,白骨道显现,不然任何人,任何妖,都不得进入那血溪的深处,进不去那万妖的谷口……”
“一旦犯此忌讳,贸然踏入白骨之地,步入血溪的深处,便会遭受诅咒,神智大失,癫狂而死……”
这妖修说得神神叨叨。
墨画也听得迷迷糊糊,但根据这些话,还有他自己的修道阅历,大概能猜测出,这白骨之地中所布的手段,大抵是与邪祟有关的邪阵。
至于具体是什么邪阵……
自己是正经阵师,不走歪门邪道,一时也说不准。
此时已到亥时。
血溪腥臭,白骨森森。
头顶是凄冷的月光。
墨画抬头,顺着潺潺的血溪,看向远处,果然发觉远处有一股阴森邪异,又血腥深邃的气机,凶兽一般蛰伏在黑暗里。
“万妖谷……”
所有秘密,应该都藏在里面。
可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进这万妖谷?
又或者,不用考虑如何进去,直接让荀长老喊人,从外围开始,直接开杀?
墨画皱眉思索。
便在这时,有两个妖修鬼鬼祟祟,离开了“人群”,往密林中走去了。
墨画微怔,而后看了荀子悠一眼。
荀子悠显然也发现了。
两人目光交汇,各自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而后一同动身,自林间穿梭,悄悄跟着那两个罪修。
荀子悠是金丹修士,跟踪两个筑基妖修,自然轻而易举。
但他回头一看,发现只有筑基中期的墨画,做起这种事来,也是轻车熟路,不露痕迹,也不发声响,轻盈的身姿,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甚至若不留意,自己也差点忽略了他。
荀子悠微惊,当下心中笃定。
这一脸乖巧的孩子,肯定没少干“坏事”……
不过墨画如此熟练,能跟上他的脚步,荀子悠也就放下心来。那两个妖修,脱离妖群,越走越远,一路上一声不吭,直到“四下无人”之时,才窃窃私语。
“……这样真的好么?”
“有什么不好?你想一辈子待在那个恶心的谷里?”
“可是……”
“放心,我早有安排……”
其中一个高大妖修,压低声音,嘶哑道:
“我是烟水城出身,看管我们的金家弟子,与我父辈有些渊源,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只要诈死,便能脱离苦海。”
“谷里有人替我们遮掩。”
另一个年轻点的妖修,还是有些迟疑。
高大妖修道:“你想想,只要出去,凭我们的本事,随便找个妖宗魔宗混混,要吃的有吃的,要女人有女人,不必在这山里,像个牲畜一般活着,岂不潇洒自在?”
年轻妖修果然心动了。
他刚修妖功没多久。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备
受家族期待的天才弟子,本想着能靠自己的努力,在宗门弟子之间,占据一席之地。
他想证明,自己也并不比那些真正的,大世家出身的天骄差多少。
但不知怎么地,他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在爹娘,家族那里,他已经“死”了。
但在炼妖山里,他还活着,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像是个见不得光的妖物。
甚至现在回想起来,他都有些茫然。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就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如同一个猝然降临,但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一般。
他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只茹毛饮血的妖。
而且一步踏错,永远无法挽回。
“既然无法挽回,总要先想办法,脱离这片苦海……”
年轻妖修心道,而后语气便有些恳切,“赵大哥,求求你,帮帮我,以后我必定唯你马首是瞻,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那高大妖修十分满意。
“只是……”年轻妖修低声问道,“我们究竟,该怎么出去?”
墨画也十分疑惑。
炼妖山是封闭的。
这些妖修一身妖气,被困在山里,怎么可能从山门处离开?
高大妖修声音压得极低。
“这件事,我偷偷跟你说,决不能泄露……”
年轻妖修神情肃然,凑耳过去,两人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墨画趴在大树上,习惯性地探下身子,想贴近一点,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可他刚探到一半,便听那高大妖修厉喝一声:
“谁?!”
墨画一惊。
“被发现了?”
不是吧……
自从他神识质变,神念进一步强大,且学了小五行匿踪术,隐匿之法精湛,跟踪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
盯梢一个盯一个准。
还从未被谁发现过。
这个妖修,感知竟如此敏锐?
墨画立刻全神戒备,想准备出手牵制住这妖修,然后躲到荀长老身后,让荀长老替自己解决掉这个麻烦。
可还没等他起身,那高大妖修,便手一指。
只是他指的,并非墨画,而是指向那年轻妖修的背后,某个空荡荡的方向,神情凝重道:
“有人!”
那年轻妖修,果然年轻,真就毫无防备,顺着那高大妖修手指的方向,转身看去。
刚转身的瞬间,他便意识到了什么。
可已经晚了。
墨画能清晰看到,黑夜之中,闪过一道猩红的血光。
那高大妖修,手掌妖化变作利爪,将妖力凝结到极致,而后挟着腥风,自那年轻妖修的后背,瞬间贯穿而过。
胸口被贯穿,心脏被撕碎,年轻妖修神色惊恐,随后涌起无边的愤怒。
他想向那高大妖修报复。
哪怕是死,也要撕下一块肉来。
可他重伤濒死,根本不是对手。
只挣扎了数回合,他的双臂被折断,小腹也被那高大妖修贯穿,血淋淋倒在地上,彻底毙命。
高大妖修舔着手臂上的鲜血,冷冷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讥讽道: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虽说你也是家族出身,可跟那些真正的天骄公子哥们比,你配么?”
“什么人都敢看不起。”
“是,你天赋是不错,可那又如何?”
“空有一身傲气,却没个脑子,见了高攀不起的人,还不知道低头。”
“你不死谁死?”
年轻妖修,冷冰冰地死在地上,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高大妖修开始扒他身上的黑袍,“杀了你,拿你做垫子,我才能出去。”
说着,他又阴沉一笑,“别怪哥哥不讲情义,你虽死了,但我还活着不是。”
“人生不过三百余年,我出去之后,替你享受享受这三百年清福,享完了,哥哥下去给你赔罪。”
“你呢,也别死不瞑目了……”
他伸手,想将年轻妖修的眼睛闭上,可闭了几次,都没闭上。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高大妖修一怒,用力一撕,将年轻妖修的两只眼眸,撕得血肉模糊。
鲜血顺眼眶流下,宛如流下了血泪。
“真他娘的晦气!”
高大妖修冷哼一声,啐了一口,刚一转身,便见黑夜之中,一道无可抗拒的白色剑光划过。
他整条手臂,宛如烂泥一般,被削断了。
妖血喷涌而出。
茫然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道剑光闪过,断了他一条腿。
高大妖修当即跪倒在地,目露骇然,刚想奋力爬起,他的面前,便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修士。
面沉如水,眼含怒意的荀子悠,并指一点。
一股蕴含剑意的,庞然的金丹剑气,汹涌澎湃,将那高大妖修,绞得遍体鳞伤。
剑气的威压,将这妖修镇压在地。
妖修匍匐不起,面色灰败,已然失去了抵抗之心。
荀子悠并未尽
全力,但不到三个回合,仍旧将这高大妖修,彻底镇压住了。
墨画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的“保镖”可真厉害。
“说!”荀子悠面如寒霜,沉声问道,“你是什么身份?”
“你说的公子是谁?”
“你又打算,怎么离开炼妖山?”
可那妖修,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鲜血,却并不回答。
墨画皱眉,忽而神情一凛,道:
“他在传书!”
墨画话音未落,荀子悠也立刻意识到了,他手指一划,一道湛白剑光浮现。
高大妖修另一只手臂,也随之断掉。
剧痛传来,这妖修忍不住嘶吼一声,可还没吼出声,便被荀子悠以金丹灵力,强行锁住了喉咙。
墨画则拈着白皙的手指,从一片血泊中,捡出了一枚,泡着血迹的令牌。
是传书令。
墨画目光一亮。
好东西!
另一边,荀子悠目光如剑,仍在问那妖修,“你究竟,听奉的是谁的命令?”
“妖修的功法,又是谁传给你们的?”
那高大妖修,兀自冷笑,满口鲜血,却一言不发。
墨画见状道:
“杀了吧,他不会说的。”
荀子悠一怔,神情复杂地看着墨画。
这孩子,怎么杀伐比自己还果断……
这才一个照面,刚问两句,还都没等对面回答,直接就一句“杀了吧”……
墨画道:“妖修嘴很硬的,而且,他都这样了,活了死了没区别,肯定是不会说的。”
荀子悠也觉得有道理,只是仍旧有些犹豫。
墨画便晃了晃手中的“传书令”,“问这个就行了。”
荀子悠一愣,随后明白了,点了点头。
另一边,那高大妖修,听闻一个清脆的声音,说要杀了他,不由挣扎着抬起头,对墨画怒目而视。
墨画怡然不惧地与其对视,笑眯眯道:
“你刚才说,等你这个做‘哥哥’的,享了三百年清福,再下去给你刚刚杀的‘弟弟’赔罪。”
“三百年可太久了……”
“你不如一步到位,直接下去赔罪吧!”
妖修瞳孔睁大,看着墨画,怨憎不已。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一道剑光划过,这高大妖修,便就此身首异处,毙命当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