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剑……”

墨画心思微动。

此时的铸剑室中,站着两人。

一人是欧阳木,他身上带着枷锁,站在绿火骨炉和成排的血色长剑之前,脸色微白。

还有一人,是一个老妖修。

他穿着灰袍,佝偻着背,鼻子很长,一身邪气。

这老妖修正在铸剑,自灰袍之下露出的手掌,厚重粗糙,且长满黑红色的血瘤,遍布灼伤的疤痕。

这是一个邪器师。

而且,是一个经验十分老道的邪器师,手中不知铸过多少柄邪剑。

他微微侧目,看了欧阳木一眼,声音嘶哑道:

“今天,我教你铸剑。”

欧阳木一惊。

他看了看四周森森的白骨,腥臭的血池,和大量邪器胚子,立马拒绝道:

“我不学!”

邪器师阴沉笑了笑。

“蠢小子,这是你的机缘。”

“我这一身本事,别人想学还学不到。”

欧阳木紧抿嘴唇,摇头道:“我不学!”

邪器师瞥了他一眼,冷哼,“要不是上面吩咐,你以为我想教你?傻小子,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再想学,可就没机会了……”

欧阳木跟木头一样,一言不发,神情十分固执。

邪器师绕着欧阳木走了一圈,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微微点头,“犟脾气,倒是个好胚子。”

他微微抬头,问了一句,“你是欧阳家的人?”

欧阳木板着脸,不说话。

邪器师冷哼一声,“不用说,这个硬脾气,还有你这平平无奇的样貌,一看就是欧阳家的。”

“不然,他们也不可能让我教你……”

欧阳木有些诧异,皱眉问道:

“你……伱是谁?跟我们欧阳家有什么关系?”

邪器师闻言,却忽然恼羞成怒,“不要跟我提‘欧阳’家,再说,我便撕了你的嘴!”

欧阳木被吓了一跳,心道:这老妖修怎么忽喜忽怒,言语间也颠三倒四的……

不过既然是妖修,似乎也正常。

况且看样子,他已经很老了,不知在这万妖谷里待了多久,估计也剩不了几分人性了。

邪器师一脸戾气,没了耐心,取过一截白骨,丢给欧阳木,“将这白骨炼了,和精铁融在一起。”

“你今天,只需做这一件事。”

“做完了,你就能离开。”

欧阳木下意识接过白骨,可手掌一触及白骨,感受到那股死人的冰凉,立马一缩。

白骨应声掉在地上。

“怎么,怕死人的骨头?”邪器师咧嘴一笑,“不要有这种正邪的洁癖,不然你永远成不了出色的铸剑师。”

欧阳木肃然道:“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怎么可能不分?”

邪器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分得清么?”

欧阳木道:“你心里存了邪念,所以才分不清,若你一心走正道,没有邪心妄念,怎么会分不清?”

邪器师冷笑,“小屁孩,什么都不懂,我懒得与你说。”

“我再问你一遍,”他的表情冷冽了下来,“这白骨,你炼还是不炼?”

欧阳木咬着牙,摇了摇头。

“好,”邪器师点了点头,自一处角落,取出一个带血的狼牙锁,向欧阳木身上扣去。

欧阳木想躲,可却被邪器师的手爪,死死抓住手臂,挣脱不得。

一转眼,血迹斑斑的狼牙锁,就已经扣在他身上了。

狼牙锁瞬间,如同活过来一般,铁棘如獠牙,像是恶狼开口,深深咬在了欧阳木身上。

欧阳木吃痛,哼了一声,随后心中生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咬紧牙关,拼命忍着。

邪器师眉毛一挑。

这臭小子,看着木讷,心里倒是有股子狠劲。

狼牙锁越来越紧,欧阳木脸色越来越白。

邪器师便阴恻恻道:

“这狼牙锁,是我独家炼制的邪器,以狼口为形,倒刺如牙,一旦见血,便像是咬住猎物的恶狼,不会松口。”

“不但如此,狼牙尖部,还有血槽,一旦咬进血肉,就会像妖兽一样,吸你的血。”

“这可是我的匠心之作,”邪器师自得一笑,看着欧阳木,笑着问道:

“滋味如何?”

欧阳木身体有些发凉,止不住颤抖。

邪器师道:“你乖乖听话,我让你炼什么,你就炼什么,这样你不用受苦,我也好交差。”

“反正这些人,又不是你杀的,这些白骨,你也不知是谁的。”

“你只是炼器师,拿材料炼器便行,其他的事,与你何干?”

“你只要松口,我便解开狼牙锁。”那邪器师又道。

欧阳木仍旧咬牙坚持,默不作声,但他脸上的血色,已经失得差不多了,脸也跟白纸一样。

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

墨画目光一寒,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办法,将这邪器师给做了。

便在这时,那邪器师手一拂,一阵邪力传出,流入狼牙锁中。

狼牙锁一颤,宛如被上了锁链的恶狼,这才不情不愿地松

开了狰狞的牙口。

“死脑筋,死到临头还硬撑着……”

邪器师摇了摇头。

但他并不见愤怒,反而目露寒光,越发兴奋。

成大事者,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真到了一定高度,天赋不稀罕。

但坚忍不拔之志,往往比天生的天赋,更加罕见。

尤其是在炼器铸剑一道上,更需要超人的忍耐,和强大的毅力。

“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邪器师淡淡道,“明日你再过来,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撑得住一日,未必撑得住三日,七日,更别说一月了。”

“都到了这万妖狱了,插翅也难逃,不可能有人来救你,趁早死心,早点做打算。”

“这世上,妖修魔修虽身处阴暗,人人喊打,但也不是不能活。”

“你好好琢磨,好自为之……”

邪器师一股脑说了许多。

欧阳木刚想说什么,可失血过多,头脑一昏,便晕了过去。

邪器师便招了招手,唤来门外的一个妖修,吩咐道:“带下去……”

“是。”

那妖修将欧阳木带了下去。

不一会儿,金贵走了进来,问道:“如何了?”

邪器师道:“脾气太硬,要磨一阵。”

金贵点了点头,又道:“他失血太多,趁机喂他血丹,补点妖血,省了我们麻烦。”

邪器师摇头,“强扭的瓜不甜。你这么做,只会逼他死,不从内心屈服,不自己迈出这一步,是做不了妖魔的。”

金贵沉着脸。

这老妖修的话,他也理解。

但自己的命令被否了,还是让他十分不爽。

“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公子的耐心,可是有限的,更不要耽误公子的大计。”

金贵冷冷地看了眼这老妖修,转身走了。

老妖修置若罔闻,而是转过头,取出一根白骨,自顾自地磨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炼器是这样的,这些妖修,只需要用邪器杀人就好了,可炼器师考虑的东西就多了……”

“……越是坚硬的材料,越是珍贵。”

“但再坚硬的材料,千锤百炼之下,也会变形,会按照我的心意,铸成邪器。”

“……会一直,留下来陪我……”

……

屋顶上的墨画,闻言微微皱眉,而后悄悄离开了。

离开之后,墨画记下这邪器室的位置,沿路又找了几个灵枢阵,避开巡逻的妖修,悄悄修复了,再盖上了泥石,遮住了阵纹,免得被人发现。

做完这些后,墨画回到了监牢。

欧阳木已经被送回来了。

他躺在地上,气若游丝,面如白纸,还带着微微颤抖,显然在忍着剧痛。

妖修暂时不会杀他,但若小木头不遂了妖修的心意,必然会吃不少苦头。

而且之后的事,更不好说。

这些妖修心智失常,暴躁易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墨画叹了口气。

看守监牢的狗头妖修不在,墨画现了身。

宋渐被突然出现的墨画吓了一跳。

反倒是一旁,一脸担忧的令狐笑目光一亮。

“妖修给了枚丹药,我没敢喂木师弟服下……”令狐笑道。

“嗯。”墨画点头。

虽然据他偷听到的消息,这枚丹药应该不会被动手脚,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能不吃还是不吃。

墨画取出几枚回血丹,一枚小还丹,还有数枚滋补血气的丹药,给欧阳木服下了。

欧阳木的气色,瞬间好了许多。

伤口也开始渐渐愈合了。“琬姨给的丹药真好……”墨画心里默默道。

不然这些名贵的丹药,自己可没灵石买。

过了片刻,欧阳木亏损的血气,已好了不少,便低声喃喃道:

“谢谢……墨师兄……”

墨画摇了摇头,“没事。”

“只是……”墨画皱眉,“你明天还要过去,那邪器师要是再逼你炼邪器,你怎么办?”

欧阳木一怔,这才意识到,适才邪器室的事,都被墨画看在眼里了。

妖修临时起意,将自己带去的偏僻的邪器室,而且大门紧闭,看样子也十分严密。

这都能被墨师兄混进去……

“墨师兄还真是神通广大……”

欧阳木心中默默道。

至于炼邪器的事。

欧阳木正色道:“我是太阿门欧阳家的弟子,邪道魔器,打死我都不会炼的!”

墨画琢磨了一下,忽而道: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炼……”

欧阳木愣住了:“师兄……”

墨画小声道:“小笨蛋,让你假意炼一下,随便糊弄一下,不然的话,你脾气这么耿直,再让那狼牙锁咬几下,命都没了。”

“可是……”欧阳木迟疑。

“没什么可是,事急从权,况且……”

墨画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那邪器师的点点滴滴,缓缓道:

“那个邪器师,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

老铸剑师了,铸剑技艺肯定高超,一身本领,恐怕也非寻常。”

“技艺这种事,虽有正魔之分,但也不像你想的那般,绝对地泾渭分明,择其善者而学之,其不善者而弃之就行。”

欧阳木还是有些顾虑,“万一,我分不清,学坏了怎么办……”

跟邪器师学炼器,怕是一个不注意,路就走歪了。

墨画道:“没事,这个我熟。”

自己可是从恐怖的师伯身上偷学过天机诡算的。

从一个老妖修身上,学点铸剑技巧,自然不在话下。

当然,主要是小木头学。

自己在一旁“指点”就行。

“到时候我会教你怎么做。”墨画道。

“教我?”

“嗯。”

欧阳木不解,“怎么教?”

“你先等等,好好休息,我回去研究研究……”

墨画说道,而后转眼又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令狐笑和欧阳木两人面面相觑,神情有些茫然,不知墨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宋渐也一脸呆呆的。

墨画又悄咪咪地爬回了阵枢密室。

他在阵枢密室中,翻了翻自己的储物袋,将能用的阵法材料都用上了,然后自己“研制”出了一版秘密的“传书令”。

传书令的一端,是一枚玉简。

另一端,是一方手巾。

其间定式磁纹的构架,是他现学现卖搭建的,而且是单向的。

涉及的阵法,是元磁烽火阵。

这副元磁阵法,他早就学会了,只不过这种阵法,易学难精,他也一直没怎么用得上。

如今就派上用场了。

墨画又爬回监牢,将方巾递给欧阳木,叮嘱道:

“你将这个方巾,缠在手臂上,明日见了那邪器师,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做,我现场教你。”

欧阳木张大了嘴。

这也行?

他看了眼手中的方巾,觉得这个跟宗门考核,有人作弊时,用的“小抄”一样。

而且还是现场给答案。

“那我……明天就答应那个老……邪器师?”欧阳木有点不太确定地问道。

“嗯。”墨画点头。

他琢磨了一下,又道:

“但是,你不能太明显,不然你今天打死不从,明天从‘恶’如流,他肯定知道你有问题。”

“所以,你要学会‘演’一下……”

“演?”欧阳木愣住了。

“演!”墨画点头,而后耐心为他讲解,这个戏该怎么演,“你明天去,还是先拒绝。”

“……固执一会之后,流露出一点点对剑道的渴望,神情有一点点动摇,像是被邪剑的深奥剑理所吸引……”

“然后,就是嘴上拒绝,但神色妥协,假装自己拒绝不了……”

墨画详细地说了一遍,问道:

“记住了么?”

欧阳木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他似乎听懂了,但又没明白,墨画到底在说什么。

毕竟他一直都是个老实孩子,陡然间要去学着演戏,学着骗人,还是有些绕不过弯子来。

墨画又耐心讲解了一遍,然后道:

“你先演一遍,给我看看。”

欧阳木照着墨画说的,做了一遍表情。

墨画评价道:“太生硬了,表情很生疏,目光不够真挚,而且不够自然……”

“这样,我先做一遍,给你师范一下。”

然后墨画就学着欧阳木,一脸严肃,跟个小木头一样。

之后眼光微亮,像是看到宝贝一样;继而目光躲闪,以示心中动摇;微微咬牙,以示内心纠结;随后叹了口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妥协了……

短短十息的时间,墨画神情几番变幻,跟喝水一样自然流畅。

欧阳木都看呆了,最后忍不住喃喃道:

“不愧是墨师兄,真厉害……”

阵法就不说了,就连演戏,都演得这么好。

一旁的令狐笑和宋渐,神情复杂,都不知说什么好。

“看明白了么?”墨画收敛起神情,问欧阳木。

欧阳木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一些……”

“没事,你抽空练练。你生性内向,有点木讷,不知变通,这样肯定会吃亏,所以学点演技,将来肯定能用上。”

墨画又叮嘱道。

欧阳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当天晚上,欧阳木谨遵墨画的吩咐,一直在练习着各种微妙的表情。

次日,果然又有妖修开门。

欧阳木被一个妖修押着,送到了昨日的邪器室。

那个年迈佝偻的老妖修,也就是那个邪阵师,早已在炼器师里等着了。

不知是他来得早,还是一直窝在炼器室里,根本就没出过门。

欧阳木进门后,邪器师并不废话,一如昨日,将一截白骨递给了他。

“炼了这白骨……”

邪器师吩咐道。

欧阳木谨遵墨画的吩咐,先是摇头拒绝:

“我不炼!”

但他的表情,稍微有些生硬,不够圆

滑。

“有瑕疵……不过勉强及格。”墨画心中默默点评道。

这邪器师也不知道,更想不到,不过过了一晚,欧阳木就多了那么多“花花肠子”。

邪器师不疑有他,依旧冷笑一声,“那你再吃点苦头吧。”

他又取出狼牙锁,咬在了欧阳木的身上。

欧阳木忍痛,不曾发声。

过了片刻,他的神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难看。

这个不是装的,因为确实疼。

片刻后,那邪器师又问:“想好了没?你若将这白骨炼了,便可少受点苦。”

“我也可以,将我的手艺传给你。”

欧阳木不知道怎么说,便低头翻了翻自己的衣袖。

上面有墨画现场给他的“台词”。

欧阳木便咬着牙,一板一眼照着读道:

“我是太阿门修士,是欧阳家弟子,传承的是最正宗的铸剑之术,怎么可能与你们这些……铸造邪器的妖魔同流合污?”

“你这点邪门歪道的炼器手艺,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欧阳木语气不够自然。

但他是“老实人”,老实人说话,才最气人。

邪器师果然不服,冷笑道:“太阿门,铸剑术?太阿门走错了路子,能教你什么?”

“你跟随我,我教你真正的铸剑。”

“教你怎么淬血,怎么养煞,怎么铸剑骨……甚至,还可以传你诸多剑阵……”

正在上面偷听的墨画,闻言一怔。

剑阵?!

这老邪器师手里,还有剑阵?

还是诸多剑阵?!

墨画深深吸了口气。

“天机衍算,诚不欺我!”

“师父的铜钱,果然厉害!”

“这个万妖谷内,能薅的羊毛,竟然会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