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田俊治在伏案速写。

    经过他这六日的调查,他得出了结论:

    冈本会社在此之前,主要从事的是灰色生意,在经营中和抵抗份子产生过不止一次的关联。

    但冈本平次忠君爱国,他跟上海的特、情体系关系密切,但凡查到经营中要跟抵抗分子产生交集,便联手特情体系,利用每次交易进行情报或者特务活动。

    写到这后,他笔锋一转,开始抨击起上海的特情体系。

    【上海的特情体系是帝国各地特情体系中最庞大的,尽管帝国有高于其他各地的拨款,但这些拨款对庞大的特情体系而言杯水车薪,上海的特情体系之所以能一直维持,是因为冈本平次为特情体系发展副业。

    冈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特情体系涉及到太多的利益经营后,便会将本末倒置。

    上海之特情体系便是如此。

    在意识到即将失去冈本会社这个输血管道以后,特情体系便开始了丧心病狂的举动,为了将冈本会社置于体系之内,他们甚至不惜大范围刑讯逼供,只为让人诬陷冈本平次。】

    德田俊治越写越怒,写到后面,他忍不住将影佐派人监视自己的事也写了上去,并言之凿凿的称:

    特情体系之经费决不可脱离管控,否则将极容易失控!

    德田用了足足一个下午的时间,写出了这份【上海冈本株式会社调查结果】,重新斧正了一番后,德田前往了警备司令部所属的电报室,向大本营发送这篇洋洋洒洒三千余字的电文。

    尽管德田在电报室里盯着报务员发送电文,但“机智”的机要专员还是在看过了电文后,第一时间将中心思想“提取”,并悄摸的让人将他总结的“中心思想”传递给警备司令部的大佬们。

    ……

    【冈本无过、罪在影佐!】

    机要专员总结的“中心思想”极其的简单,看到这短短一行日文后,警备司令部中如临大敌的将军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德田君倒是实在人。”

    有人忍不住夸了起来。

    “大本营方面确实是量才而用。”

    关注着德田调查的将军们不吝夸奖,一个个笑容满面——这一次对他们来说是一场大危机,一个不慎,恐怕警备司令部中无一人能幸免。

    为此,他们绞尽了脑汁,将事实的“真相”展现给了特使德田,甚至还狠狠的算计了一把影佐机关。

    终于,一切都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向来了,且还是最最完美的结果!

    “影佐祯昭,此人杀意太重了!”

    一名将军凝声道:“他履任才多久?逼死了松室、逼死了冢本,又朝冈本会社下手——他这是容不得一丁点的制衡,诸君,不能让影佐继续呆在上海了!”

    这句话翻译下:

    影佐没来之前,情况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虽然偶尔会被抵抗分子捣乱,但无论是帝国的利益还是个人的利益,都在你好我好中得到了良性的发展!

    但有人看不得咱们过好日子!

    “石井君,影佐大佐终究是为了帝国,你不要以偏概全!”有人发话驳回了这名少将提出的建议。

    说话的少将一脸的愕然。

    火烧档案室、瞒天过海可是你亲自负责的,就是这一刀要了影佐的“命”,逆转了局势,这时候你居然说影佐是为了帝国?

    可看对方一脸的认真,看真正的两名话事人也是赞同状,少将只能息声。

    他本来琢磨是不是派人将这个结果秘密通知影佐,让影佐狗急跳墙,彻底摁死影佐,但既然权力者不愿意,那便作罢!

    “雨过天晴,诸君可以散了!”

    否决了刚才提议逼走影佐的将军发话,其他人见状纷纷起身离开,只留下了警备司令部的三名真正的核心。

    此时笑意在他们的脸上隐去,其中一人凝声道:

    “诸位,你们相信冈本平次是无辜的么?”

    没有人回答,但这就是回答了!

    在他们的努力下,特使相信了冈本平次是被影佐污蔑的,但他们自己……不信!

    “这是我在档案室找到的冈本会社部分备案的纪录——先后13次跟抵抗分子产生了关联的交易,涉及超过了百万日元。”

    “那没有备案的呢?”

    依然没有人回答,可冰冷的杀意在屋内弥漫了起来。

    对于冈本会社跟抵抗分子的交易,他们其实不在乎——他们自信于在大势之下,在日本陆军的兵锋面前,这些都是疥癣之疾。

    但是,这是个雷!

    一个能让他们身败名裂、切腹自尽的雷!

    这一次他们骗过了德田,但若是下一次呢?

    最干脆的做法只有一个,让这件事,永远再无人提及!

    “中国有句古话,枪打出头鸟!”

    一名日本将军沉声道:“冈本会社规模太过庞大,且已经尾大难掉,上海,不应该有这样的存在!”

    冈本会社的背后,是很大一群既得利益者,追溯下来,到他们三个身上是很正常的。

    这些人跟着冈本平次,积蓄了足够的财富后,迫切的希望能正儿八经的拥有这些财富,这也是姜思安让冈本会社转型会轻易通过的原因。

    但是,这三个人,他们不在乎这些,过去他们懒得理会,是因为冈本会社没有成为不稳定因素,既然冈本会社要转型,那对他们来说也是不错的机会——正好将龌龊事消散于过去。

    可现在,影佐引爆了这颗雷。

    尽管这一次过关了,但假的就是假的,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雷彻底的排除!

    枪打出头鸟、尾大不掉——这两个词已经将这名权力者的意思传递了。

    灰产可以存在,但再也不能有冈本会社这种规模!

    小,意味着容易管控,大,很容易失控!

    冈本会社就是例子——他们一群日本的将军,竟然要给一个商人擦屁股,何等的耻辱!

    “是啊,上海,就不应该有冈本会社这样的存在。”

    另一人附和后,望向了一直没有出声的最后一人。

    “那就做吧!”

    他淡淡道:“首尾就交给影佐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冈本平次的生死。

    什么荣誉、什么骄傲,在这一刻,都敌不过他们切切实实的利益!

    至于冈本平次背后的藤原家,也被他们无视——藤原家是顶级的权贵没错,但斩断他们龌龊的手尾,藤原家又岂能不乐意?

    至于藤原家往后财富的损失,那他们更不会在意了。

    有本事你藤原家就插足进来,没本事的话,这肉你们也吃不成!

    ……

    姜思安结束了自囚,在多名佐官的陪护下,从警备司令部踏出。

    他回头凝望,露出了一抹一闪而没的笑意。

    影佐,你没想到吧?

    想曹操曹操到。

    姜思安回头的刹那,就看到了影佐祯昭。

    不止是影佐,还有结束了发报并刻意来见冈本平次的德田。

    只不过德田没有走过来,他此时的身份是代表大本营的特使,这时候和冈本平次结交就显得过于敏感了。

    姜思安也明白德田的顾虑,遥遥的点头致谢后,目光从影佐的身上掠过,然后直接无视。

    “诸君,再会!”

    姜思安很低调的向相送的众人致谢后,坐上了汽车,随着尾气的喷吐,汽车一溜烟的离开。

    影佐祯昭凝望着冈本座驾的消失,目光冰冷异常。

    老实说,他也是老特工了,这一次的表现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

    仿佛他从头到尾,都在挨揍似的。

    这种情况影佐在获知了德田给出了最终调查结果后也反思过,直到来司令部被一名司令部的少佐刁难后,影佐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他越级了!

    因为他的越级,引起了整个上海驻军的反感——当警备司令部内的掌权者将他当做敌人以后,他的举步维艰、他的手足无措、他的情报滞后,就已经注定了。

    他是上海特情体系的掌权人没错,但警备司令部中,有足够的人能在他的地盘上给他颜色看。

    而这一次,他是遭到了所有人的抵制,故而从一开始,他所仰仗的情报体系,就彻底的瘫痪了。

    这才是他失败的缘由。

    影佐没有进到警备司令部,而是在深深的看了眼警备司令部后,唤住了即将进入的德田:

    “德田君,请给我一分钟时间,可以吗?”

    德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没有一丁点好感的特务,点了点头。

    “非常抱歉给您添了麻烦,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对我充满了恶感?我自问不曾得罪于您,可您为什么对我怀有偏见?实在对不起,如果您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这是影佐的疑问,被上海驻军背刺,他能接受。

    可为什么特使对他没有丁点的好感呢?

    “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

    德田俊治盯着影佐,沉声道:“因为你是一个进攻欲很强的人。”

    说罢,德田俊治转身离开,只留下影佐愣在了当场。

    我是一个进攻欲很强的人?

    影佐呆愣了许久后,终于意识到了缘由。

    松室良孝的自剖、冢本清司的自剖,这些在德田的眼里,便是自己逼迫所致!

    “呵……”

    影佐呵笑,在德田俊治的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大喊道:

    “德田特使,您是个君子!但您不是一个好的特使!”

    喊声惊动了德田,他蹙眉回头,凝望着影佐祯昭,影佐却不管不顾的转身,在仰天大笑几声后,毫不犹豫的离开。

    “德田特使,您别在意,他就是一个偏激之人,这一次目的没达成,受刺激了。”

    德田恍然,摇头叹息。

    帝国在上海的特务、情报体系交予这样的人,非福啊!

    ……

    姜思安回到冈本公馆后,本打算在短时间关门闭客,但一张纸条却打消了他的念头。

    他打电话给许忠义,暗示许忠义来自己这里一趟。

    许忠义二话不说就来了,确定书房没人后,他笑着掏出了打火机:

    “我给你点张纸烧一烧晦气?”

    姜思安神色凝重的摇头,用探寻的目光望向许忠义,这是在确认许忠义随从的身份。

    许忠义则道:“老师,要不您给老姜去去晦气?”

    张安平没理会许忠义的打趣,而是问姜思安:

    “有事?”

    姜思安凝重的将一张纸条交给化妆的张安平:

    “这是刚刚有人给我送来的情报。”

    张安平接过一看,只见纸条上用日文写着“危险、离开上海、隐姓埋名”。

    张安平神色也变得凝重:“什么人送来的?”

    “情报体系的一名中尉,他妹妹被当做慰安妇送到东北了,求到我跟前请我帮忙,我派人将他妹妹从东北带过来的。”

    “这是他妹妹送来的,我打谈了下,他妹妹什么都不知道。”

    许忠义垫着脚看清了纸条上的内容后,惊道:“影佐这老小子狗急跳墙?”

    “不对!要是影佐的话,这份情报绝对不至于让老姜跑路!”

    许忠义反应过来,冈本平次这个马甲可不是阿猫阿狗,影佐想要鱼死网破的话,对方不可能这样说。

    张安平问:“你怎么看?”

    姜思安凝声道:“警备司令部?”

    “八成是了。”张安平神色凝重的点头。

    许忠义不蠢,立刻明白了二人的“哑谜”,不解道:“警备司令部刚刚帮老姜脱险,他们脑子进水了转头就对付老姜?”

    张安平反问:“但要是对付冈本平次的人是影佐机关呢?”

    许忠义秒懂。

    警备司令部用影佐机关的人刺杀姜思安,并将锅扣到影佐的头上?

    真他妈歹毒啊!

    “这帮混蛋玩意,这就等不及了?”

    许忠义咬牙切齿,真他妈的是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

    “看来警备司令部的日本人已经意识到了冈本会社是个雷了,他们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张安平代入警备司令部权力者的视角,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

    姜思安不语,等待张安平的决断。

    “让老姜撤?”许忠义则疑问道。

    张安平望向姜思安,姜思安毫不犹豫的摇头:

    “能走到这一步不易,不能轻言放弃。”

    许忠义惊道:“老姜,你疯了?警备司令部要对付你,你不撤等着送死吗?”

    张安平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老师!”许忠义惊讶出声,好悬没喊出张坑坑你能不能别这么坑的话。

    张安平没理会许忠义,而是分析道:

    “经过了这一茬,他们估计也不想再碰到第二次,所以一劳永逸是最好的方式。”

    “在经历了尾大不掉的冈本会社后,他们肯定是不愿意再看到第二个冈本会社出现——所以,你未来也在他们清理的名单上。”

    许忠义一愣后,马上道:“那岂不是说我马上就能将汉奸这重身份砸碎了?苦尽甘来啊!”

    张安平瞪了眼这货,在许忠义缩头后道:“我觉得可以换个思路——他们是不愿意再出现冈本会社这样尾大不掉的势力,也是不愿意再起波澜,我觉得你可以暂时先避一避。”

    “避一避吗?”

    “冈本会社不是要转型吗?以这个为名头,你先离开上海,警备司令部的爪子,伸不到其他地方去。”

    上海的警备司令部,不可能调用其他的日军去解决姜思安,这是黑活,不可能让不相干的人牵扯进去。

    只要姜思安暂时离开上海,危险算是躲过了,再然后就可以“寄生”在日本海军的身上。

    资源是有限的,日本的海军棺材强一分,陆军的资源就得少一分,“巨舰计划”必须一直贯彻!

    姜思安点点头,不放弃身份就行。

    许忠义道:“那我呢?”

    “你?”

    张安平自语道:“躲,是躲不过去的。”

    许忠义突然浑身发冷,小心翼翼问:

    “老师,您什么意思?”

    “来一场足以让你丢半条命的刺杀,你‘胆颤心惊’的离开上海,去其他地方发展,如何?”

    许忠义的直觉应验,很想抡起凳子和张安平理论理论——你不怕一丁点的失误让你金贵的徒弟嗝屁吗?

    姜思安若有所思道:

    “将锅扣在影佐机关身上?”

    “对,只有这样,他才能堂而皇之的离开上海。”

    许忠义不满道:“喂,你们不问问我这个当事人的意见吗?”

    张安平没理会许忠义的叫嚷,而是对许忠义道:“去东北吧,于秀凝他们在东北,你去了东北以后,也能帮到他们——没问题吧?”

    许忠义翻白眼:

    “我说有问题你听吗?”

    “不听!”

    张安平果断的回答后,郑重道:“我们必须赶在日本人之前动手,思安,这两天你注意些,许忠义‘遇刺’后,可以通过医生的操作,让他去日本治病养伤,届时你顺道跟他一道离开。”

    “我明白——”姜思安话刚说完,急促的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在张安平和许忠义放缓了呼吸后,姜思安接起了电话:

    “我是冈本平次。”

    “冈本君,影佐机关长切腹了!”

    “什么?”

    姜思安瞪大了眼睛,双目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挂断电话后,许忠义小声问:“怎么了?”

    张安平听力惊人,早已听到了电话内的声音,此时也陷入了一片的震惊。

    “影佐祯昭,切腹自尽了。”

    姜思安木然的回答着许忠义的问话。

    此时他一片的乱麻,影佐切腹了,这……这件事,走向会如何?

    (六个小时,改了改去,终于发出来了,万字做到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