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苏良回到了家。

    一路上。

    他都没想明白到底是谁要陷害他。

    他初来汴京,莫说得罪人,就连熟人都没有几个。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

    那恐怕就是有人以为他是新党,故而在将这些馆阁才俊一锅端的同时,顺便也为他罗织了个罪名。

    入夜。

    苏良出门吃了碗面,突然想起一人,然后奔往朱雀门东的麦秸巷。

    麦秸巷内。

    有一家毫不起眼的书铺,名为:刘记书铺。

    书铺掌柜,人送外号:刘长耳。

    此书铺,看似只售卖圣贤书籍、笔墨纸砚这类寻常之物。

    其实真正的盈利买卖是民间小报。

    汴京城内,出版民间小报者有大几十家。

    大多都是无名黑作坊。

    因内容一旦涉及朝政机密,惩罚甚重。

    不过,小报对朝廷邸报内容有传播作用,也是底层官吏和百姓了解时事的一個窗口。

    故而朝廷对民间小报的管制时严时松。

    此行当甚是暴利。

    现已发展成为了一个非常庞大的产业链。

    两府三司、部、寺、监、知杂司、进奏院等衙门几乎都有吏员充当贩卖信息的探子。

    御史们风闻奏事的情报,有一部分便是来自小报。

    苏良知晓这位刘长耳的小报买卖,乃是来自察院书写人老洪的介绍。

    他径直走到柜台前,看向一位身穿灰衫,脖子上挂着一块八卦图木牌的山羊须中年人,问道:“可是刘掌柜?”

    刘长耳微微点头,笑问道:“客官,要买些什么?”

    “我是察院书写人老洪的朋友,想打听一些事情。”

    “里面请!”

    刘长耳拉长声音,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

    卖消息可比卖书赚钱多。

    少顷。

    二人来到后方的茶室中。

    刘长耳笑着说道:“你既然是老洪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给你便宜一些!”

    “我想打听一个女子,她是个歌伎,名为秋娘,昨晚还在清风楼为苏舜钦、刘巽等一众官员跳舞,我想知晓她与汴京城哪些官员有来往?”

    听到此话,刘长耳突然打量起苏良。

    “你是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吧!”

    “你……你怎么知道?”

    苏良没想到对方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身份。

    “察院老洪的朋友,二十来岁,又来问询进奏院宴饮之事,不难猜,不难猜!”

    刘长耳盘着手里的八卦图木牌,一脸兴奋地问道:“我很欣赏你那篇《懒官疏》,秋娘称昨晚与伱有欢合之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长耳一脸八卦的表情。

    苏良没想到对方知晓的这么多,当即黑脸道:“纯属造谣!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刘长耳放下好奇心,伸出一根手指。

    “一贯钱。只需一贯钱,我立即就告知你歌伎秋娘与哪位官员有来往!”

    苏良出门前,知晓要花钱,故而随身带了两贯钱。

    他将一贯钱放在桌子上。

    刘长耳收起钱,当即爽快地吐出五个字:“枢密使夏竦。”

    “近年来,夏竦培养了数十名歌伎,那秋娘便是他的人,若秋娘所言为假,那定然是夏竦指使的。”

    “夏竦?我与夏枢相并不相识,他为何会诬陷我一个后辈?”苏良一脸不解。

    刘长耳顿时笑了。

    “我知道!”

    “为何?”

    “一贯钱。”刘长耳伸出一根手指。

    啪!

    苏良面色焦急,将仅剩的一贯钱也放在桌上。

    “因为你的《懒官疏》呗!此文章传到汴京时,百姓们都以为是骂夏竦的。自从夏竦兵败西夏后,便成了百姓心中的懒官代表。估计就连夏竦都以为你骂了他,夏竦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寻到这个机会,自然要栽赃你!”

    “见过捡钱的,还没见过捡骂的!”苏良有些无语,没想到自己无意中就得罪了当朝枢相。

    他细思极恐。

    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事一定会被人推波助澜,闹得越来越大,官家定会下令严办。

    苏良已预感到,明日自己可能还会被传唤到开封府。

    不过不是问话,而是拘押。

    苏舜钦是名臣苏易简之孙,岳丈还是当朝相公杜衍。

    王益柔是名门之后,他爹王曙也做过相公。

    其他参与酒宴的人,不是官二代就是官宦子弟,人脉颇多,自有人说情。

    唯独苏良,没有任何靠山和背景。

    若被拘押,绝对是无人说情,无人来救。

    唯一可能会替他说话的监察御史包拯,也会因避嫌,而不能参与此事。

    苏良可不愿仕途就这样完了,名节就这样坏了。

    唯有自救。

    他想了想,道:“刘掌柜,你能不能帮我办件事?”

    刘长耳笑容灿烂:“只要钱到位,保您满意。”

    “我想让贵店小报将歌伎秋娘是夏竦所养姬妾之事透露出去,并暗指我乃是被诬陷的,务必让全城百姓都知晓。”

    刘长耳捋了捋山羊须,道:“可以,后日见报,如何?”

    “行。”

    “十贯钱。”刘长耳说道。

    “我身上的……钱不够了,稍后你寻人跟我回家去取即可!”

    苏良月俸(正俸、添支、职钱、薪碳衣粮等总和)不过五十贯左右,今晚就花了十二贯钱,不由得有些心疼。

    但为了仕途和名声,别无他法。

    ……

    翌日,近午时。

    苏良来到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茶馆。

    汴京城内的最新消息,一方面来自小报,另一方面来自茶馆。

    大宋百姓,最喜欢唠的便是官员们的花边新闻。

    苏良也曾来过一次。

    没想到这次来,聊天的主要对象竟变成了自己。

    他到茶馆时,里面已经坐了近八成满。

    所聊之事,正是前天晚上的进奏院案。

    “那位以汉书佐酒的苏子美,仕途算是完了,监主自盗可是重罪,估计要被削职为民了!”

    “苏子美算什么,集贤校理王益柔才是捅破了天!那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实在太过于猖狂,让帝王当他的拐杖,让周公、孔圣人做他的仆人,放在他朝,都能凌迟处死了!”

    “王益柔酒后失言,其实是在叹自己不得志啊,可惜了!”一位年轻书生感叹道。

    这时候,一位手拿小报的中年人兴奋地开口了。

    “列位,你们可注意到那位年轻的台谏官,就是那个写下《懒官疏》的苏良,他在酒宴上没出错,但在酒宴后,却与一名歌伎有了鱼水之欢,还被歌伎举报了,台谏官狎妓,仕途可是彻底完了!”

    “我还听说,他是因狎妓不给钱,那歌伎才去开封府揭发了他,空有一身好文采,却做如此下流之事,真是愚蠢至极!”

    “那名歌伎唤作秋娘,我见过的,身段妙曼,一双眸子极为勾人,没几个男人能不动心!”

    ……

    茶馆的讨论者们,从不在乎得来的消息是真是假,他们只图一乐。

    并且有人很会编故事。

    正所谓三人成虎,很快就将“苏良狎妓不给钱”的虚假之事落实了。

    不多时。

    苏良就被骂成了一个吝啬、好色、贪财的衣冠禽兽。

    坐在其中的苏良,脸色铁青。

    流言如刀,辩解已徒劳。

    他预计不到午时,自己狎妓不给钱的无耻行径就会传遍全城。

    甚至传着传着,还有可能变成“霸王硬上弓”。

    更可怕的是——

    一些朝廷官员习惯于将这些民间撰造的无根之语,当作弹劾的证据。

    若苏良不能自证清白,这些流言足以彻底毁掉他。

    苏良不愿再听下去,当即返回了家。

    他刚到家没多久,开封府便来人将他带走了。

    这一次。

    不是传唤问话,而是拘押。

    苏良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人给官家上了眼药。

    此案要严查严办了。

    吴育将参与酒宴的十三名京朝官全关进了府牢。

    他不再审讯,而是将每人都单独关押,然后给了一份笔墨纸砚,让众人自诉罪状。

    苏良思索片刻后,蘸墨提笔,喃喃道:“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目前,他最大的本领,便是能用前世的思想结合当下时事,写得一手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