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前院,午后。

    距离苏良首日的第二场讲演还有小半个时辰,院内便挤满了各个衙门的官吏。

    御史台,向来都是被诸多衙门所不喜,无事绝不登门。

    而今门庭若市,实乃非常罕见的现象。

    这一场,皇帝赵祯和诸位相公都不在,官员们却依旧围在这里,且呈现出越来越多的趋势。

    自然是被苏良的脑图之术所吸引。

    院内槐树上经常聒噪的乌鸦都被这阵势赶到了别处。

    此术,学之有用,极利于仕途。

    大家自然是接踵而来。

    接下来的两日,许多官吏们更是不请自来,将御史台的地砖都踩坏了。

    苏良讲的甚是精彩。

    不时旁征博引,金句频出,展现出来的才华,令许多官员都惊叹不已。

    ……

    汴京城宫墙虽高,但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很快,苏良的脑图之法便率先在汴京城传开,引得无数读书人盛赞。

    与此同时,他演讲的一些金句也传播开来。

    其中,有两句传播最广。

    第一句:何为最烂之官?句句有回应,事事无着落。

    第二句:以小人之心观人,则人尽皆小人。

    正所谓,人红是非多。

    汴京的读书人,闲着没事,就爱瞎研究、乱分析。

    有好事者拿苏良这两句话做起了文章。

    有人称,苏良那句“何为最烂之官?句句有回应,事事无着落”乃是讽刺现在的宰执能力不足,期待着外放的范仲淹、富弼归朝。

    当下。

    范仲淹和富弼虽然被外放巡边,但各自还担着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之职。

    历时一年多的新政。

    虽只是“小雨过,地皮湿”,但若此二人归来,那将意味着新政将会继续展开。

    对新政,百姓是欢喜的。

    因为罢免了诸多官员,对底层乃是有利的。

    但朝堂士大夫官员们却大多都反对。

    更是将范仲淹、富弼等人当作扰乱国法的奸诈之臣。

    苏良说出此话,又被划入了新党的派系中。

    而对第二句的解读就更神奇了。

    苏良说此话的语境,乃是对一件案件结果的分析,并没有指其他。

    但将其单独摘出来。

    硬是被解读成了对欧阳修《朋党论》开篇那句“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的支持。

    要知道,赵祯并不喜欢这篇《朋党论》。

    在他眼里,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结党都是误国害民的大罪。

    苏良一脸无奈。

    民间那些读书人的解读实在是太扯了!

    这时。

    知谏院孙甫又在公开场合称,身在河北的欧阳修给他的信件中,盛赞苏良之才,称其有宰执之姿。

    刚传出苏良出言支持欧阳修的《朋党论》,就立马传出欧阳修写信称苏良有宰执之姿。

    这不就是朋党间的相互恭维嘛!

    这还没完。

    前国子监直讲、因涉嫌谋反被外放的石介,在某个讲学场所也开口了。

    他说了一句:御史台苏景明,新君子也。

    一时间。

    苏良被民间读书人称为青年新君子领袖。

    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乃是觉得苏良既能一日三连奏,又能创造出脑图之术,实乃青年官员的楷模。

    但却都是猪队友。

    尤其是石介,文采高但情商极低。

    在去年新政之初,他写了一篇《庆历圣德颂》,看似歌颂新政改革的气象。

    其实这篇文章是诸多官员控诉范仲淹等人结党的导火索。

    结党人名单,皆在文章上。

    文章上被夸赞的人,大多都被贬谪或外放了。

    苏良哭笑不得。

    这些人哪里是夸赞自己,分明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呢!

    这些夸赞之语。

    只会让朝廷很多官员认为苏良是新党之人,意欲再次掀起变革。

    ……

    在汴京的这些日子。

    苏良也对党争有了些许了解。

    所谓的革新派和保守派,其实并没有对错,只是政见不同而已。

    以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为首的革新派,认为唯有改革变法,才能富国强民。

    范、富二人提出的十项改革主张,也皆为强国之策。

    但却极大地损害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且由于执行不到位,出现了各种后遗症。

    于是乎。

    吕夷简、章得象、夏竦、贾昌朝、王拱辰等人出言反对。

    这些人觉得,士大夫官员乃是大宋的重中之重,动了他们,就是动了国本。

    双方的利益产生了冲突。

    价值观严重不合。

    论搞新政,范仲淹等人很强,但论玩谋略,就是保守派的优势了。

    一個结党的大帽子砸下来,革新派便近乎分崩离析了。

    一言以蔽之:

    革新派一片好心想打造大宋盛世,但却没有成事;保守派坚决捍卫士大夫官员利益,不愿妥协。

    这才导致了党争乱象。

    王拱辰和钱明逸想将苏良搞下去,不是有私仇,而是将苏良当成了革新派。

    苏良有意兴宋。

    但对范仲淹等人的策略并不是完全认同。

    正所谓,重疴不能用猛药。

    新政变法之初,便先动吏治且势头过猛,注定会遭到很多官员们的反对。

    难以成事是必然的。

    至于皇帝赵祯,当下的态度是:

    他自认无力打造大宋盛世,又未完全妥协,但对结党之事,却是零容忍。

    作为一名台谏官。

    苏良既不会加入革新派,也不会加入保守派。

    但现在。

    他必须尽快将自己是“革新派青年领袖”的帽子摘掉。

    不然依照皇帝赵祯的软耳朵性格,听信一些诬告后,极有可能将苏良调入馆阁任职。

    苏良可不愿意余生都去啃书修史;

    那样,生活就变成一滩死水,非他所愿。

    而此刻。

    王拱辰和钱明逸坐在一座茶楼包间内,简直乐坏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良如此高调地力挺革新派,革新派人士又不断夸赞苏良,双方眉来眼去,官家能不怀疑他结党吗?”钱明逸笑着说道。

    王拱辰轻呡一口茶水,道:“官家仁善,有可能并不会理会这些言论,让他继续留在台谏,我们还需要再加一把火。”

    说罢,二人小声低语起来。

    这二人的价值观一致,以弹劾为荣,皆认为,每位被弹劾掉的官员都是助力他们名留青史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