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

    在副相陈执中将欧阳修的酒后谏书称作一桩笑谈后,枢密使贾昌朝也站了出来。

    “陈相公所言,甚有道理,臣附议。”

    两位相公都称不追究此事,王拱辰、钱明逸、李京等台谏官细细一想,也都没有再张口。

    随后,首相杜衍、副相吴育也纷纷表态,支持皇帝赵祯的处罚决定。

    此事,就这样戏剧化地结束了。

    三日后。

    欧阳修因在河北都转运使之位上功绩卓著,擢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掌撰内制。

    翰林学士、三司使、知开封府和御史中丞,被称为四入头。

    首相、副相大多都是从这四个职位中升迁而得。

    身居这四个位置者,皆仕途无量。

    与此同时。

    赵祯令翰林学士承旨丁度,兼任枢密副使。

    后者数次上疏请辞,但皆被驳回,只好接受。

    丁度兼任要职,非有功绩,而是赵祯在向外释放一种信号。

    丁度曾提出:承平宜用资,边事未平宜用才。

    去年年底。

    西夏元昊在大宋增加岁赐后,去帝号,被封为夏国主。

    双方设榷场、开贸易,已无边事之忧。

    赵祯是在告知众臣,新政已罢,朝廷当下需要的是有资历、有经验,能够维稳朝堂的能臣。

    今年的主基调就两个字:平稳。

    这一点,从当下的两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宰执亦可看出。

    杜衍为首相,陈执中、吴育为副相,贾昌朝为枢密使、丁度擢为枢密副使。

    这些人的共同特点,便是能力虽一般,但是好用、相对听话。

    ……

    二月二,龙抬头。

    经筵开讲。

    当下的经筵,分为两個阶段。

    一为春讲,二月起,端午止;二为秋讲,八月起,冬至止。

    避开寒暑。

    经筵官有数位,有人主讲《春秋》,有人专讲《周易》,有人讲解《论语》……

    章得象、贾昌朝、丁度、王拱辰、欧阳修等都是讲读经义的高手。

    苏良这个崇政殿说书,乃是经筵官的最低级别。

    他对枯涩的经义不感兴趣,本想着随便整个讲义也就蒙混过去了。

    哪曾想。

    一个时辰前,张茂则特来告知苏良。

    官家特召苏良明日午后于迩英阁独讲,要求是:

    “不听朝堂政事,不听书史经义,无须准备讲义,提前拟一个话题即可。”

    这可将苏良难住了。

    经筵课,本就是为帝王讲经说史而设,不讲这些,还能讲什么?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

    若真是讲经说史,官家也不会找他,朝中的大儒多着呢!

    官家就是想和他唠唠闲嗑。

    但这个闲嗑,也有要求。

    既要符合经筵的规矩,又要使得官家听而不厌,最后还要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苏良认真思考起来。

    讲民间故事?

    肯定不行。民间故事虽有趣,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都是乡村小寡妇地痞之类的,且容易开黄腔、爆粗口。

    苏良今日讲完,估计明日就会被弹劾。

    聊才子佳人?

    这个更不行。最擅长吟诵才子佳人故事的那位柳七先生被赵祯所厌,现在还在选海沉浮,仕途失意呢!

    ……

    “好不容易成为官家近臣,自不能将这个改变官家思想的机会浪费了,要改变官家思想,该讲些什么呢?”

    直到放衙,苏良依旧还在思索中。

    就在这时。

    周元从外面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景明老弟,都放衙许久了,你还没走呢,这可不常见啊!”

    苏良朝着窗外一看,天色已晚,温度也降了下来。

    “这就走,这就走!”苏良站起身来。

    周元善意提醒道:“前院的墨缸洒了,结冰后将地面冻得又硬又滑的,你注意些,千万别滑倒了!”

    听到此话,本已离开座位的苏良,突然眼前一亮,又回到了桌前。

    唰!

    苏良提笔蘸墨。

    在淡黄色的宣纸上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其端详片刻,然后朝着周元打了个招呼:“子雄兄,明日见。”

    说罢,苏良笑容灿烂地离开了。

    周元满是不解,朝着苏良的桌上探头一看,乃是一个大大的‘硬’字。

    其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这个硬字,写得确实很硬,但怎么感觉怪怪的?”

    ……

    翌日午后。

    苏良身穿官服,来到了迩英阁。

    片刻后,赵祯带着一丝困意坐在御座上。

    在宋初,经筵讲读官乃是坐讲,但后来至仁宗期就变成了站讲。

    这还是比较考验体力的。

    苏良站在一旁,精神抖擞。

    赵祯饮下一口茶,笑着看向苏良,道:“苏景明,今日你准备的是什么话题?”

    苏良微微拱手。

    “臣今日想与官家探讨一个问题,自秦以来,我大宋之前,这千余年来,涌现了多个朝代多位皇帝,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听到此话,赵祯眼泛亮光,坐直身体,一下子精神起来。

    他第一次听到“千古一帝”这个词语,但听后,内心是极为震撼的。

    为帝者,谁不想成为千古一帝。

    苏良见到赵祯的反应,不由得庆幸自己的问题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他已确立了自己讲经筵的方向——《改变官家思想,从让官家变得强硬开始》。

    唯有赵祯先强硬起来,大宋朝才有可能变得强硬起来。

    此种话题,意在引起官家的好胜心。

    随即。

    赵祯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他想到了大宋的前三位皇帝和他自己。

    太祖黄袍加身,得位不正,被人诟病。

    太宗,高粱河之战丢尽脸面,成为民间笑谈。

    真宗历经澶渊之耻,泰山封禅又被百姓称为粉饰太平……

    一位不如一位。

    而他还不如前面三位。

    自他亲政以来,连败西夏,新政又以失败告终。

    更严重的是,连个儿子都没有。

    除了得到一个“仁”字,可谓是一事无成。

    距离“千古一帝”就更远了!

    别人不敢说这些,苏良也刻意将宋朝四帝排除在外。

    但赵祯的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楚着呢!

    苏良一眼便看出了赵祯的惆怅。

    “官家,以古为镜可知兴替,官家尚处青壮年,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此话,一下子将赵祯的情绪提了上来。

    “苏景明,那你先讲一讲,在你心中,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