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

    钱明逸想了想,道:“刘兄,此文最好不要呈递禁中。”

    “官家看后或许会将其压下来,毕竟官家向来仁慈,不喜杀人。”

    “不如,我们将此文率先公布于民间,待由民间小报宣传起来,官家定然会知晓。”

    “这篇文章,道尽家国大义,尽显我大宋将士骨气,必然会引得无数百姓追捧,到那时,民意滔滔,官家自然会站在我们这边!”

    “有道理,可以!可以!”刘湜认可地点了点头。

    其面带笑容。

    已经在想像此文问世后,民间百姓疯狂追捧的场景了。

    钱明逸眼珠一转,又说道:“刘兄,此文可否也署上我的名字?”

    “刘兄莫误会,我怕到时此文一出,那些反对者都会攻击你,若署上咱俩的名字,我也能为你分担一些压力。”钱明逸补充说道。

    刘湜的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岂不知钱明逸的目的。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下来。现在的他,需要帮手。

    翌日一大早。

    刘湜便寻了三十余位抄写工,将这篇《武将死战论》抄录起来。

    午时刚过。

    此篇文章便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欧阳修看过刘湜和钱明逸的《武将死战论》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竖子只为得谏名,却丝毫不懂武事!”

    欧阳修虽未曾领过兵、打过仗,但却也受到了范仲淹和富弼的一些影响。

    对大宋当下武将、特别是边境武将的情况非常清楚。

    三川口之战。

    错不在刘平、石元孙,当时的情况是谁去谁输。

    若此次朝廷斩杀了石元孙,将会导致一系列严重后果。

    大宋有能力的纯粹武将并不多。

    若打了败仗,要么战死、要么被俘自杀,那一旦宋辽开战、必然会有武将为了活命而投敌。

    如此重惩武将,俨然就不把武将当成人。

    武将需有骨气,需有死战之志,但若未战死而被俘就是辱国,就应当自杀明志,保留气节,那谁还敢去打仗!

    以后,哪个正经人还会去入伍!

    恐怕那些流民、闲汉宁愿当乞丐都不愿当兵了。

    这将严重破坏大宋的武官生态。

    文官死谏,谏后升官发财,武将死战,只能是白白浪费性命。

    大宋的制度导致帅不知兵,兵不知帅,文臣内侍干涉军政,外行领导内行。

    能赢才怪呢!

    这根本就不是兵与将的问题。

    刘湜将此文传于民间,明显有让民意裹挟官家的意思。

    用心甚是险恶。

    当即,欧阳修又开始写奏疏了。

    ……

    很快,《武将死战论》也出现在苏良和周元的手上。

    苏良看完后,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旁的周元不由得一脸疑惑。

    “景明为何发笑?此文章写得极好。站在家国大义角度,令武将死战,恐怕朝堂很多官员都会赞同此观点,官家也会动摇!”周元认真地分析道。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官员们可能会支持他,因为这个观点乃是假借家国大义之名令武将赴死,但百姓一定会骂他!”

    “为何?”周元心中甚是不解。

    “走,咱们去大街上转一转,去了你便知道了!”

    御史也无须天天坐在衙署。

    偶尔可去街头视察情况,只要不饮酒作乐,便算不得有错。

    一刻钟后。

    苏良与周元来到了州桥附近的一座茶馆。

    此茶馆,一大碗茶才要两个铜板,甚是实惠。

    不过,也较为难喝。

    一般都是一些船夫、纤夫、或一些穷书生来这里。

    此刻。

    一名身穿破旧长衫的中年书生站在桌前,脸色铁青。

    他手里举着的,正是刘湜和钱明逸共同署名的《武将死战论》。

    “这是用屁股写出来的文章吗?两個狗彘鼠虫之辈!”

    “不死即为大奸,身死方为忠勇,这是什么狗屁话,死了就忠勇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这句‘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打不赢难道怪士兵吗?凭什么要他们死,为什么不让那些做决策的相公们去死!”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他们的儿子若也去当兵,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了,这种文章真是龌蹉肮脏至极!”

    ……

    而在中年书生的周围,都是一些不识字的百姓们。

    听到此处。

    周元终于明白民间百姓会骂这篇文章了。

    这篇文章的核心是:倡导天下将士为国死战,宁死也不做俘虏,战败便以死明志。

    表面看上去没问题,其实有大问题。

    在边境打仗的士兵,大多都是穷苦百姓的孩子。

    百姓们只求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归来,而不是战争失败,自杀谢君。

    在穷苦老百姓的眼里,这篇文章就是让他们的孩子送死求死。

    他们怎能不恼火!

    刘湜的表达,看似为了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其实将百姓们都得罪了。

    好在这里是汴京,百姓们也就是骂一骂。

    这篇文章若是让山东青州那群擅于剪径绑票的百姓知晓,绝对能将刘湜和钱明逸打个半死。

    他们的儿孙当兵,只为吃粮,图个温饱。

    至于吃谁的粮,他们其实无所谓。

    第二日,一些百姓闹开了。

    特别是一些渔夫、小贩儿、纤夫等家里有当兵的百姓。

    这些百姓对大宋法令的尺度尤为清楚。

    他们不去官署找事,也不去开封府告状。

    他们选择了一种很丢人但效果甚好的方式——站大街上扯着喉咙骂。

    他们骂,《武将死战论》一文是要让他们的儿孙死绝!

    他们骂,钱明逸和刘湜是要让大宋的士兵们都去造反、当强盗!

    他们骂,钱明逸和刘湜这辈子都生不出来儿子,生出女儿也会被送窑子!

    ……

    粗话脏话,信口拈来,有些简直无法入耳。

    甚至有些百姓还朝着他们两个的宅院中扔石头,最后引得开封府不得不派人来保护。

    要抓的人太多,也就没法抓了。

    刘湜没想到民间百姓竟然是这种反应。

    他想不通,依旧没有想通。

    “我所言无错,我要再次向官家谏言,向所有人证明,我才是对的!”刘湜咬着牙说道。

    唰!

    他在桌前铺好一张宣纸,想了想,决定这次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