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

    御史中丞王拱辰站了出来。

    “官家,不抑兼并,确实会使得民间贫富增大,但臣以为,此乃正常现象。自古以来,皆是有贫有富,即使尧舜禹汤之时,也未能让天下均贫富!”

    “我朝倡导官家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若抑制兼并,实为损官员商贾之利以惠百姓,绝不可取。”

    此话,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新政时,保守派和革新派的矛盾也在此处。

    王拱辰接着说道:“我朝官员商贾利益,理应高于百姓。因为这类人才是使得我大宋江山稳固,使得我大宋变强变富的基石。”

    “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里的水,指的应是我朝官员,还有那些商贾们,他们为我大宋贡献了更多利益,理应享受更好待遇!”

    “没有地方官员们的治理,哪来的州府稳定;没有商贾们提供的赋税,我大宋何言兴盛?”

    “诸位也可去三司查一查,看看商贾们为朝廷交纳了多少赋税,贫苦百姓又为朝廷交纳了多少赋税,帮官家治理天下的是谁,使得天下动荡的又是谁?”

    一旁的三司使张方平,面露尴尬地挠了挠头。

    此话说完,多人陷入沉思中。

    赵祯也看向远处,若有所思。

    此话看似有些不尊重百姓,但从统治者的角度来讲,却是实情。

    君王与士大夫官员是管理者,而天下百姓乃是被管理者。

    就在大殿内鸦雀无声之时。

    唐介黑着脸,大步走到殿中央。

    “王中丞,真是使得一招偷梁换柱的好计策!抑制田产兼并,又非将官员商贾们全部抄家,将财产全分于百姓,我们是在讲,当下的官员商贾已经享受到朝廷的特殊待遇,实不该再与贫民争利!”

    唐介一句话便将众人拉了回来。

    “这套‘不可损官员商贾之利以惠百姓’的看法,我实难接受!你吃大鱼大肉,就不能让百姓喝口汤吗?”

    随即,唐介放大了声音。

    “臣没想到,我朝的御史中丞竟然鼠目寸光、生出如此自私自利的想法!”

    “我大宋若想将国祚延续数十年,尽可听王中丞之言,对官员商贾多施恩惠即可,他们自然有办法对付百姓。”

    “但是,当百姓忍无可忍之时,便只有造反。陈胜吴广的教训不够吗?黄巾军造反的教训不够吗?黄巢喊着‘均平’口号破长安的教训不够吗?”

    “历朝历代,谁人待百姓如猪狗,其必不如猪狗!我大宋若想立万世基业,真正能倚靠的是天下民心。民心所向,则天下太平;民心向背,我大宋距灭亡不久矣!”

    “王拱辰之言,实乃亡国之策!”唐介几乎是吼着说道。

    余音绕梁,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一波,高下立判。

    王拱辰还是想得过于浅薄,被唐介狠狠羞辱了一把。

    这时候,贾昌朝不得已站了出来。

    “唐御史,莫危言耸听,也莫攻击他人!王中丞不过是将官员商贾与天下百姓对比而已。范希文和富彦国失败的新政已经给出了答案。当下的大宋,还不能损害天下官员们的利益。不然,引发的将是朝堂动荡,各种事件都有可能发生,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随即,贾昌朝看向赵祯。

    “官家,臣仍以为,不抑兼并乃循祖宗之法,虽然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但官家只需下令,对那些强夺田地者重罚,便能使得田产交易正常,根本无须进行田产改革。若抑兼并,天下将出大乱子!”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陈执中、王拱辰、李定三人分别走出,表示支持贾昌朝。

    赵祯正欲开口。

    忽然看见欧阳修竟然低着头朝着靴子里摸去。

    很快。

    欧阳修竟然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

    欧阳修大步走到殿中央,将纸条缓缓展开,

    他朝着赵祯汇报道:“官家,臣这里有一份从开封府案宗中抄录的关于田产兼并的案件名录。”

    “两年间,开封府共发生了二百七十五起田产强夺案。”

    “其中,有人围湖造田,有人垄断水利,有人侵占学田,有人连寺院的福田都不放过,有人以高息向佃户放贷,有人为夺税赋、冒名顶替,侵占自耕农的田地……”

    “做出此等行为的,正是大家眼里为官家治理天下的士大夫官员们!”

    “这些人,各个都是硕鼠,都是侵蚀我大宋江山的毒瘤!若再不除根,我大宋江山根本无须百姓推翻,可能就自亡了!”

    “官家,朝廷对这些食朝廷俸禄的庸常之官太好了,才让他们肆无忌惮,做出种种危害江山社稷之事!”

    欧阳修瞪眼看向贾昌朝,贾昌朝只得别过脸去。

    若大家都是口头辩论,无理也能犟三分,但现在欧阳修也摆出了数据。

    贾昌朝气得嘴唇颤抖,但却无言以对。

    语言是苍白的,但证据却甚是有力。

    赵祯也有些哭笑不得。

    李定被苏良怼了一顿,王拱辰被唐介怼了一顿,贾昌朝又被欧阳修怼了一顿。

    他现在有些下不来台了。

    就在这时,一向老练的首相杜衍终于开口了。

    “官家,是否抑制土地兼并,事关重大,需考虑多方面因素,臣建议今日先议到这里。”

    赵祯顿时长舒一口气,道:“杜相所言有理,此事改日再议吧,朕也好好想一想。”

    欧阳修、唐介和苏良深知官家不可能支持全面变法,但他们现在还不能提出“先变一州”之策。

    唯有将官家和那些反对者彻底逼急了,他们再假装后退一步,官家才能接受。

    当即,众人便散去了。

    以数据言事实,正是苏良的主意,此次尝试,效果甚好。

    片刻后。

    贾昌朝、王拱辰、李定最后走出了垂拱殿,三人从来没有在廷议中如此丢脸过。

    李定咬牙切齿地说道:“谁能想到他们……他们竟然还拿出了数据,若再辩,我……我定也能拿出对不抑兼并有利的数据。”

    这时,王拱辰突然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李定问道:“王中丞,这是要去哪?”

    “三司。”

    “同去,同去!”李定也紧跟了过去。

    而后面的贾昌朝,望向远处,喃喃道:“朝堂的天可能又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