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宅,夜凉如水。

    苏良与岳丈唐泽坐在后院小酌。

    苏良突然问道:“敢问岳丈,您如何看待柳永柳三变?”

    唐泽一愣,想了想说道:“柳七之慢词,雅俗并陈,后来之人,学诗应学杜工部,填词应学柳三变。”

    苏良不由得甚是惊讶。

    杜诗柳词,相提并论。

    其岳丈竟然拿柳永之词与杜甫之诗相比较。

    要知,当下的大宋文人,推崇杜诗甚于李诗。

    因杜诗那种“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的家国情怀,非常契合当下文人的仕途追求。

    此评价,甚高。

    唐泽接着说道:“人人都道柳七写艳词,殊不知,柳七之词已开宗立派,温庭筠、韦庄那类花间词人写的才是词风浮艳、上不得台面的情爱之词,柳三变早已超脱了此境界!”

    “即使是欧阳永叔,晏同叔恐怕也写不出‘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般的神仙句子,柳七之名,必留青史。”

    “然其做官,可能就要差些了,或许是仕途坎坷,才换来了如此多的好词句……”

    苏良一脸崇拜地看向唐泽。

    他没想到一向教书端正的丈人竟然有这番境界,完全与他不谋而合。

    苏良想了想,道:“岳丈大人,我欲聘柳七先生为百家学院奇人居的夫子,您觉得如何?”

    “理由呢?”唐泽问道。

    “理由有三,其一,百家学院意在聚百家所长,柳七先生之词是为一绝,仅凭其词便能让诸多歌伎卖艺活命,此为大善,值得后人习之。”

    “其二,当世能以词写出我大宋盛世之象者,唯有柳三变。我希望他在暮年之时能够留下更多词作。”

    “其三,雅俗本应共存,文章亦是如此。百家学院本就逆当下士子学风而存,我希望以柳三变之词,再次告知天下百家学院的意义,百业无贵贱,达者可为师。”

    唐泽表情激动。

    “我的女婿儿,说得好!子曰:有教无类,当下学子皆为功名利禄而学,实为忘本,学,怎能只为仕乎?”

    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岳丈大人,天下士子若都有您这般觉悟就好了。我担心,我若聘柳七先生为百家学院的夫子,天下书生恐怕……恐怕会骂死我的。”

    唐泽捋了捋胡须,问道:“若不做,你可会悔?”

    此话,不由得让苏良心头一颤。

    他必定会后悔。

    诗词源于民,本应是纯粹的艺术。

    若为拜谒高官寻求仕途所作,若为附庸风雅应和而作,若失了兴观群怨的意趣,那才是落了下乘。

    苏良有能耐阻止却未曾阻止,让后世之人都看一些溜须拍马之词。

    那就是苏良的过错了。

    唐泽又说道:“儿啊,人生短暂,不过百年,一个人能做的有益后世之事更是寥寥,何必在乎那些庸俗之人的看法。放开胆子去做吧,年轻人自当锋芒毕露!”

    “当下的读书人就是缺少这股劲头,才使得我大宋软弱,被辽夏所欺,吾儿焉能被他们同化?当年,老夫看重的便是你这股子与众不同的倔劲儿,莫丢了初心!”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对唐泽肃然起敬。

    “岳丈大人,请受小婿一拜,听您一句话,胜读三年书!”

    唐泽不由得放大声音,正色道:“贤婿,即便你遭到贬谪或被罢官,在扬州依然有你的家,老夫教书育人,足以养活你们!”

    “嗯嗯!”苏良甚是感动,有个如此支持和了解自己的老丈人,真是此生无憾。

    就在这时。

    不远处传来苏子慕清亮的哭声。

    唐泽瞬间站起身来,小声道:“贤婿,刚才定是你的声音过大,将慕儿吵醒了,与……与我无关啊!”

    说罢,唐泽拿起桌上的酒壶酒杯便跑走了。

    苏良望着唐泽的背影,哭笑不得。

    这位丈人还真是鸡贼,可共患大难,却不可共担小错。

    这时,苏良回过头。

    一眼就看到了瞪着眼睛的唐宛眉和在其怀里使劲往上窜的苏子慕。

    “哎呀,小慕儿,睡醒了?来让为父抱一抱。”

    苏良接过带着奶香味的苏子慕,朝着脸蛋使劲亲了一下。

    然后又一把揽过唐宛眉的柳腰,在其脸蛋上也亲了一下。

    本因苏子慕被说话声吵醒而生气的唐宛眉,立即转怒为笑,略带娇嗔地白了苏良一眼。

    苏良望着苏子慕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四处挥舞的藕节般手臂,猜测这个小家伙又要闹到后半夜了。

    ……

    翌日午时。

    杀猪巷北的鹿家包子铺内。

    苏良与曹佾相对而坐,两笼虾仁包和两碗蔬菜粥已被吃了大半。

    苏良告知了他欲聘柳七先生为百家学院夫子的想法。

    “真的?我……我特别喜欢柳七先生的词,我能唱十余首呢!”曹佾一脸兴奋。

    他常逛瓦子,自然对柳永的词作耳熟能详。

    曹佾说完后,又是一愣。

    “不过……不过……官家不喜柳七先生,士大夫官员们也不喜柳七先生,咱们如此做,我没官身,倒是不怕,你这个正奏名进士出身的台谏官,就不怕书生士子们骂死你?”

    曹佾说罢,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汴京城的书生士子若是合起力来,吐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

    “咱又没用朝廷一文钱,完全自掏腰包,他们有什么资格骂!”

    “咱们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正式一些,必须完全遵照聘师礼仪,下聘夫子之书与聘夫子之礼,就按照国子监直讲的规格!”

    “哈哈……,苏景明,你是真不怕丢官啊!”曹佾对苏良愈加佩服。

    苏良胸膛一挺。

    “以后,咱们要做的不合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书生心意的事情还多着呢!”

    “今日,你先设法约一下柳七先生,咱们与其见一面,先聊一聊,而后再举行聘师仪式。”

    “嗯嗯,没问题,反正和你都在一条船上了,再刺激的事情本公子也敢干!”曹佾站起身来,尤为兴奋地说道。

    自从认识苏良后,曹佾觉得自己曾经向往的求仙问道之事已索然无味。

    跟着苏良,不走寻常路,才算是刺激,曹佾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奋斗的方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