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

    循旧例,官家赐百官锦袄。

    汴京城内,百姓皆已穿厚衣。

    近黄昏,一辆马车朝着城外疾驰而去,车内坐着唐泽、苏良、曹国舅曹佾、苏子慕四人。

    苏良面色焦急,紧皱眉头,朝着外面的马夫催促道:“快些!再快些!”

    “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快一些。”曹佾补充道。

    唐泽看向苏良,道:“莫急,命数自有天定。”

    一旁的苏子慕也紧紧抱着苏良的手臂,欲平复苏良此刻的焦躁。

    马车一路疾驰。

    在入夜时分,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百家学院。

    苏良四人一下马车,便看到了在门口等待的沈括。

    苏良看向沈括,后者立即会意,当即道:“还好。”

    听到这两字,苏良都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

    两个时辰前。

    苏良得到曹佾传来的消息:柳七先生病危,恐难熬过今晚。

    于是,他带着与柳永关系甚好的唐泽与苏子慕一起急奔而来。

    自年初起,柳永的身体便一直很不好。

    苏良半个月前看望他,他便自称:距大限之期不远矣,并为自己已经挑选好了棺木与寿衣。

    ……

    片刻后。

    沈括带着苏良四人来到柳永的卧室内。

    柳永之子柳涚连忙站起,朝着四人拱手。

    卧榻上。

    七十岁的柳永已呈昏迷状态。

    “家父刚刚又昏迷了,恐怕是……是难以熬过今晚了!”柳涚红着眼眶说道。

    苏良问道:“所有大夫都这样说吗?可还需再请良医?我立即派人去请!”

    曹佾将手搭在苏良的肩膀上。

    “我都请过了,柳七先生乃是老迈所致,药已无用!”

    “唉!”苏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能请来的良医,曹佾自然也能请来。

    就在这时。

    床榻上的柳永突然睁开了眼睛,道:“是……是景明来了吗?”

    听到此话,苏良、唐泽、曹佾、苏子慕等人立即快步来到了床边。

    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的柳永,望着众人,喃喃道:“国舅爷、唐老弟、景明、还有你,小子慕,你们都来了!”

    柳永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甚是慈祥。

    “此生能遇到你们,真好!”

    柳永看向一旁的柳涚,道:“涚儿,向国舅爷和景明,磕个头!”

    苏良和曹佾还正在疑惑之时。

    柳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对着二人磕了一个响头。

    要知。

    柳涚乃庆历六年进士出身,当下任著作郞,不但是官身,而且与苏良、曹佾平辈。

    在这個见皇帝都不用磕头的时代,行如此大礼,显然有些奇怪。

    “使不得,使不得!”苏良和曹佾连忙将柳涚扶了起来。

    柳永继续道:“二位对我有再造之恩,当得起吾儿一跪!”

    “曾经,我以为此生只能做一个教坊词工,写一些天下读书人所鄙夷的大俗之词,是二位改变了天下人对我的看法,也改变了我对自己的看法,我很庆幸,能遇到二位。”

    “待我死后,我希望墓碑上不写柳永,而写柳三变,那个柳三变才是真实的我!”

    “柳七先生,您不会死的,明天就好了!”苏良握着柳永的手,为其鼓劲道。

    柳永一直名为柳三变,直到暮年及第后,才改名为柳永,意在和当年的柳三变一刀两断,不再做个勾栏填词人。

    他的人生理想一直是入仕为官,勾栏填词只是他的无奈之举。

    但是后来,他发现百姓甚爱其词。

    在其辞官后,他觉得那个勾栏填词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才有有血有肉有快乐的自己。

    特别是苏良对他的宣传,让他看到了自己在仕途之外的价值。

    故而,他愿改回原名。

    “吾暮年最幸之事,便是结识诸位,与国舅爷言商,与唐老弟下棋,与景明聊填词,与小沈括聊奇闻异事,与小子慕聊美食。”

    “可惜,可惜我无缘看到咱们大宋的盛世了,憾矣!憾矣!”柳永突然放大了声音,然后脑袋一歪,安详逝去。

    “爹呀!”

    柳涚跪在床前,痛哭起来,苏子慕也紧跟着哭泣起来。

    随后,一旁偏殿的柳家人也都纷纷走出,痛哭起来。

    唐泽、苏良、曹佾、沈括皆是眼眶发红,自柳永入住百家学院后,他们都视柳永为家人。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压力大时,听柳永讲述年轻时在勾栏瓦舍的故事。

    而今,柳永逝去,每个人都舍不得。

    ……

    翌日一大早。

    柳永病逝于百家学院的消息,经由民间小报,传到了城内的大街小巷。

    众多读书人并无太大反应。

    因为在他们眼里,柳永的词无法登大雅之堂。

    但是。

    勾栏妓馆的歌伎们,教坊的乐工们,还有汴河上的船工、纤夫等做力气活儿的百姓们都甚是悲伤。

    有的听到消息后,当街号啕大哭。

    歌伎乐工们悲伤,是因柳永的词养活了她们。

    船工纤夫等干力气活的百姓悲伤,是因柳永的词治愈了他们精神上的疲惫,每日完工之时,哼上几句柳永词,解乏效果不亚于喝上半斤好酒。

    他们都非常感激柳永。

    很快。

    一座座勾栏乐坊纷纷宣布停业三日,他们都准备去百家学院悼念柳永。

    歌伎乐工行动起来后,从众者如云,许多百姓也都纷纷购买祭祀物品,奔往百家学院。

    此等情况,在整个大宋都是头一遭。

    即使是宰执之臣去世,民间也没有此等巨大的动静。

    ……

    午后,垂拱殿内。

    苏良大步走入殿中,朝着赵祯拱手道:“官家,臣有一事相求!”

    赵祯看向苏良,问道:“可是关于柳永?”

    苏良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不待苏良继续开口,赵祯便道:“你若是想为柳永求一个辍朝的资格,那便算了吧!”

    “柳永与毕昇不同,毕昇的活字印刷术惠及当下,泽被后世,朝廷可以特例悼念,但柳永早已辞官养老,仅凭一些流传的词曲便让朝廷辍朝,于礼不符,即使朕同意,礼官们也有异议,不准!”

    “官家,臣并非要为其求一个辍朝的资格,臣希望官家能为其正名!”

    “正名?”赵祯面带不解。

    苏良道:“曾经,有人向官家举荐柳永,官家回了一句:且去填词,自此之后,柳永便变成了那个奉旨填词柳三变。”

    “臣以为,柳永不入仕而专做词,反而对天下有大用,然当今的读书人依旧认为,勾栏填词之人,上不得台面。”

    “日后,待我大宋造就盛世,百姓需要更多的是能够与其产生关联影响的市井文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写诗作赋只为附庸风雅的自娱文人!”

    “臣希望,官家能为柳永写一句话,证明勾栏填词者并非无用之人,他们也能为百姓带来愉悦!”

    赵祯想了想,摇头道:“不准!”

    “柳永之词,甚是浮糜,且多为艳词,朕不能引领一番艳丽词风!”

    “官家……”

    “苏卿,朕知你喜好柳词,然个人喜好与国事不同,朕亦不能违背本心,无须再提此请求了!”

    苏良无奈,只得拱手。

    他来之前便知此等请求的成功率不高,但他还是想要尝试一番。

    随后,苏良便退去了。

    ……

    翌日,百家学院前。

    悼念柳永的百姓甚多。

    曹佾在百家学院前开设灵堂,供百姓们祭拜。

    很多歌伎见到柳永的遗容后,嚎啕大哭,久久不愿意离去。

    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在人生最艰难之时,靠着柳永的词,为自己谋取了一条不用丢失尊严的出路。

    这一日。

    汴京城大街上,勾栏瓦舍关了近七成。

    歌伎曲工们纷纷停工悼念柳永,一些掌柜想要营业也开不下去。

    与此同时。

    苏良为柳永撰写的墓志铭《吊柳七先生》,也在汴京城的街头巷尾疯传起来。

    “柳公变旧声作新声,自成一体;歌离愁诉烟火人间,实乃百姓之声。”

    “一唱三叹,慢词之祖,无柳七先生,则我大宋少一分颜色也。”

    “奉旨填词,填的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是太平气象,是才子佳人难解之心结。”

    “世人道: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柳词之风情,如百姓闲娱之点心,润心怡情。”

    ……

    苏良乃当下汴京城的顶流。

    他的这篇《吊柳七先生》已将柳永称为一代填词大师。

    他的认可,自然引得全城瞩目。

    这也是唯一一名士大夫官员为柳永发声。

    此文一出。

    百姓们对柳永的悼念更成声势。

    很多人在城外自发悼念柳永,甚至有人站在船头,高声吟唱柳永的词曲。

    一时间,半个汴京城都在悼念柳永。

    汴京城的士大夫官员和读书人们都甚是不解,但甚是羡慕。

    在他们眼里,柳永之词,乃是休闲娱乐时用来解闷的,在朝堂根本无法说出口。

    因此词甚俗甚艳,且多涉及才子佳人、闺阁情爱。

    也有读书人喜欢读。

    但为了脸面,大多都会选自在私下偷偷读。

    他们没想到,柳永在很多百姓心中的地位竟然如此高。

    在这个戏子无情,大多逢场作戏,金钱至上的商贸时代。

    歌伎们泪流满面,对柳永却是真情。

    哪个男人不羡慕!

    上千名女子自发悼念,让很多人都觉得自己若有此待遇,那这辈子就活得值过了。

    苏良的悼词也引得一些书生再次聚焦柳永的诗词,开始了解读。

    许多人解读出了新意。

    很多误以为柳永与花间词人乃是一派的读书人都改变了看法,柳永的词作中虽然也有逢迎之作,但一些词作实乃上品。

    一时间。

    在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讨论柳词的人多了起来,夸赞柳永的人也多了起来。

    ……

    柳永头七之日。

    百家学院最中间的大堂中,停放着一副棺木。

    前方的灵位上撰写着一行大字:先考柳三变之灵位。

    此乃柳永之子柳涚所立。

    依照柳永的心意,其名又改为了柳三变。

    头七,即灵魂返家之日。

    很多歌伎们再次自发地来到百家学院,祭奠柳永。

    苏良、曹佾等人也都来到了灵堂前。

    依照柳永生前的要求,柳涚会将其葬在百家学院西三十里处的一处墓地。

    那里是曹佾专门为百家学院的夫子学生们选择的一块墓地,柳永已视百家学院为家,故而愿安葬在那里。

    ……

    这一刻,垂拱殿内。

    赵祯坐在御案前,面前放着一本《柳七先生词集》。

    这几日,百姓悼念柳永、讨论柳词的事情,自然也传到了赵祯的耳中。

    赵祯看完柳词后,回忆着苏良的话语。

    他缓了缓,喃喃道:“柳词不可成主流,然亦可令天下人吟之,朕就送一副飞白书吧!”

    随即,赵祯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

    两个时辰后,百家学院,柳永灵堂前的大院内,足足围了上百名歌伎。

    这些歌伎,手持各种乐器,正在吟唱着柳永的词作,以此送柳永一趟。

    这些人,边唱边哭,悲伤程度不亚于柳永的家人。

    就在这时。

    一众内侍奔进院内。

    歌伎们停止了吟唱,苏良等人连忙走了出来。

    为首的内侍高声道:“柳三变之子柳涚接旨!”

    柳涚立即走上前,躬身拱手。

    那内侍道:“传官家口谕,特赐柳三变飞白书一副,以示哀悼!”

    随即。

    内侍便将裱好的飞白书交给了柳涚,然后迅速离去了。

    柳涚打开看后,面色激动,朝着天空高声道:“柳涚代家父谢官家隆恩!”

    苏良道:“温之兄,官家写的什么内容,快念一念啊!”

    柳涚拿着赵祯的飞白书,挺起了胸膛。

    “官家说:太平之世,醒时多读杜诗,醉后小吟柳词。”

    听到此话。

    苏良、曹佾等人皆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杜诗,指的是杜甫之诗,杜诗讲的是家国天下,自然应多读。

    而酒后的吟柳词,表明也是一种生活的消遣。

    官家能将柳词和杜诗放在一起比较,本身对柳永而言就是一种巨大的褒奖。

    柳涚望着柳永的棺木,喃喃道:父亲,你若看到此飞白书该有多好啊!

    当年。

    赵祯一句“且去填词”几乎是绝了柳永的仕途,而今他这句话,算是对柳永的认可。

    柳永生前若是能听到此话,绝对会甚是开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