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近黄昏。

    阴云密布,朔风刺骨。

    大宋皇宫露天储存清水的水缸里,结起一层层薄冰。

    天气愈来愈冷。

    街道上的行人都缩着脖子,匆匆前行。

    很快。

    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座汴京城。

    城内主街道两侧的商铺鲜有顾客,但酒楼饭馆前却是车马盈门,人头攒动。

    大雪天吃火锅(火燖),乃是汴京百姓的最爱。

    当下虽无辣椒。

    但羊汤做底、有葱姜蒜胡椒调味的汤底,依然别有一番风味。

    羊肉切片,鹿肉切条。

    外加虾蟹贝类,搭配山药、冬瓜、莲藕等蔬菜,再配上一壶热酒,简直是人间至乐之享受。

    ……

    樊楼二楼的一处包间内。

    赵祯、曹皇后、苗贵妃、苏良、唐宛眉五人坐于一桌。

    福康公主、大皇子赵暽、二皇子赵晗、苏子慕、苏沁一五人坐于另一桌。

    每人面前都放置着一个陶炉。

    炉上炭火旺盛,顶着一个铜锅,一旁有数名宫女伺候。

    双方边吃边聊,甚是欢乐。

    今日,赵祯相当高兴。

    新《宋刑统》经过多校三审之后,终于定稿,明日便可开始雕印,然后在明年年初发行全国。

    赵祯甚喜普通百姓的生活方式。

    他邀苏良一家来樊楼吃火锅。

    一方面是让苗贵妃和福康公主感谢一下苏子慕,另一方面也是对苏良一家的特有恩宠。

    当朝士大夫。

    能与赵祯一家在宫外酒楼坐在一起吃火锅的,唯苏良一家。

    因有孩子的参与。

    赵祯与苏良都吃喝闲聊的甚是尽兴,吃了有一个多时辰,方各自归去。

    ……

    翌日,天大亮。

    御史台台院内。

    苏良坐在烧着炭火的屋内,翻阅着近日的邸报。

    “今年来贺正旦的使团,不但多,而且来的都挺早啊!”苏良喃喃道。

    如今,大宋的对外商贸空前繁荣。

    在占领河湟之地后,与西方各个国家和部落的商贸合作必将增多。

    各国各部落都盼着与大宋做生意,一些西部与大宋少有来往的偏远小国和部落也都遣使而来。

    来如此早。

    自然是想与大宋打好关系,进一步促进商贸协作。

    大宋周边诸国,除了西夏,其他全到了,包括与大宋关系不太好的高丽和东瀛。

    西夏未曾遣使团前来。

    乃是因大宋在黄河之畔的战事后,关闭了榷场,召回了在西夏的使官,并驱逐了西夏留在大宋的使官。

    谁都能看出,双方的战事还未曾结束。

    至于辽国。

    其与大宋仍然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虽互相提防,但今年仍然是互相遣使贺正旦。

    ……

    近午时。

    苏良正在翻阅文书。

    首相文彦博的随身书吏老徐被台院的一名小吏引了进来。

    老徐拱手道:“苏中丞,不好了,东瀛特使清源有德在鸿胪寺门前闹起来了!”

    “他向鸿胪寺左寺卿控诉我大宋武将曹护假扮商人,掠夺他们东瀛的硫磺、黄金和白银,要朝廷给他一個交待。”

    “各国特使和街头的百姓都在围观,左寺卿命人向文相汇报后,文相已去了鸿胪寺,文相知您最了解此事,故而让您速速前往鸿胪寺!”

    “清源有德?”苏良站起身来。

    此次的东瀛特使清源有德,出自东瀛贵族、武将世家的清源氏。

    但此人不会武,更不擅领兵打仗。

    而是一个文人。

    号称四书五经都读遍,对大宋的风土人情、礼节习俗甚是了解。

    “备马车!”苏良大步朝外走去。

    ……

    一刻钟后。

    苏良来到了鸿胪寺门口。

    此时,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百姓,最里面还站着各国各部落的使臣。

    苏良隔着老远,便听到文彦博那高亢的声音。

    “清源特使,你若无凭无据地栽赃我大宋,坏我朝廷名声,诬陷我朝御史中丞苏景明,本相绝不轻饶你!”

    这时,清源有德的声音响起。

    “是否栽赃诬陷,待那苏良来了,可与我对峙!”

    “本中丞来了!”

    在数名士兵的开道下,苏良大步走到人群中间。

    清源有德,年约五十。

    身材短小而微胖,颌下留着一缕青须。

    他看到苏良后,睥睨一笑,道:“你就是苏良?”

    “对,我是苏良!”苏良大步走到他的面前,环顾四周,然后道:“你有何事要与我对峙?”

    文彦博见苏良到来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知曹护受朝廷之命,欲从商贸上控制东瀛,但却并不知太多细节。

    故而他没有多说,只称清源有德在诬陷大宋。

    清源有德朝后退了两步,然后眼珠一转,缓了缓后,道:“我有三问,烦请苏中丞回答一下。”

    “请说。”苏良面色轻松地说道。

    “其一,活跃在我东瀛岛附近的一名海上大商人,其名为曹护,据我查实,他乃外戚曹家子弟,曾任三衙侍卫亲军马军司都头,他冒充商人,破坏海上贸易市场,使得我东瀛海上商贸受损严重,请问苏中丞,这是经商还是侵略?”

    苏良正准备回答,清源有德深呼一口气,接着说道:“其二,曹护在海上经商期间,恃强凌弱,强取豪夺,导致我东瀛死伤数百人,然后他还自我标榜为儒商,请问苏中丞,这是大宋巨贼还是天下儒商?”

    “其三,我还知曹护曾为苏中丞的护卫队长,想必他是受苏中丞指派,而苏中丞又受命于大宋朝廷。大宋朝廷表面上向各国称自由经商、贸易平等,然私下却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情,表面一套,私下一套,请问苏中丞,贵国到底是礼仪大邦还是嗜杀之国?你们仗着自己国力强盛,就可以如此肆无忌惮,不讲道理吗?”

    苏良还未曾回答。

    清源有德又鼓足气势道:“诸位特使,今日我清源有德冒着丧命之险,就是为了给大家讨还一个公道。今日东瀛被欺,遭遇强取豪夺,商人被杀,诸位的明日恐怕亦是如此!”

    清源有德欲将诸国特使都拉到自己这边。

    听到此话。

    苏良瞬间便明白了清源有德整这么一出事情的用意。

    当下。

    曹护已控制了东瀛大多半海上商贸。

    东瀛已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但他们却无能为力。

    故而便想着站在道德高处谴责大宋,与诸国使臣站在一起,令大宋退出在东瀛岛附近的海上贸易。

    清源有德笃定,将此事闹得越大,他便越安全。

    大宋若敢杀他,那就是杀人灭口。

    大宋朝廷向来爱惜名誉,人尽皆知,他觉得自己攻击到了大宋的软肋。

    苏良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淡淡的笑容。

    在清源有德说完,又停顿了数息后,苏良才微笑着道:“清源特使,你讲完了吗?”

    “讲完了!”清源有德冷声说道。

    苏良环顾四周,道:“诸位特使,本官先问一句,你们也大多与我朝商人有商贸往来,我大宋可恃强凌弱,强取豪夺,让你们遭受了一些不公平待遇?”

    “没有,完全没有!我朝与大宋商人的商贸合作甚是融洽,向来都是互利共赢,没有遭受到任何委屈!”大理特使徐应存,扯着喉咙喊道。

    近年来。

    大理因与大宋的贸易往来,朝廷与百姓都大受裨益,富裕了许多。

    他自然力挺大宋。

    紧接着。

    一些受到大宋商贸裨益的小国特使也都纷纷高呼:没有。

    辽国特使萧开世,高丽特使王有诚也都摇头。

    没有的事情,他们自然不敢胡说,不然查无其事,他们就遭殃了。

    他们的前任使官都吃过苏良的亏。

    来之前,他们便被交待过,到了大宋,招惹谁都不要招惹苏良。

    苏良微笑着看向清源有德,摊了摊手。

    “清源特使,看来伱的猜测是错的,我朝与其他国家的商贸协作还是非常和谐的。”

    “哼!你们只是还没有朝着他们下手而已,你莫言其它,先回答我的三个问题!”清源有德瞪眼道,依旧非常自信。

    “好!”

    苏良搓了搓有些冰冷的手,干咳一声,缓缓开了口。

    “第一个问题,曹护确实为我朝外戚曹家子弟,也曾任禁军都头,更做过我的护卫队长,但他早已卸去军职,转行经商,枢密院可查其军籍,此事无法作假,所以你称他冒充商人,完全不成立。”

    “至于称他破坏海上贸易市场,使得贵国海上商贸受损严重,这更是市场行为,你们做生意做不过他,是他的错吗?他可从未向我大宋朝廷借势,若有此等行为,请拿出证据!”

    “第二个问题,因曹护是我的护卫队长,我便对他多留意了一些。据我所知,他确实在海上与人发生了武力争斗,但杀者皆为海盗或黑心商人,此乃为贵国除害,助力海上贸易安全发展,怎能算是恃强凌弱,强取豪夺?若他杀了贵国的无辜商人,烦请拿出证据!”

    “第三个问题,更是可笑。”

    “我朝何时何事不讲礼仪了?若我朝想灭东瀛,只在举手之间,若你觉得曹护乃是我朝指派,烦请拿出证据!”

    苏良早就预料到东瀛会发现曹护的身份。

    故而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曹护的所有行为都遵循“对有理之人讲理,对无理之人动手”的逻辑,其在海上铲除掉的全都是走私或黑吃黑的东瀛商人。

    他每个月都会向苏良和曹佾做一次汇报。

    故而苏良甚是清楚。

    苏良贯彻的是利用东瀛商人的自私自利之心,在海上商贸上控制东瀛。

    此乃曹护个人行为,根本算不到大宋朝廷头上。

    清源有德有些语塞,想了想后道:“那……那……我东瀛的硫磺、黄金、白银,怎么流到你朝境内了?”

    “这个,你应该问贵国的那些走私商人,你们若将这些东西捂的严严实实,怎么可能出岛?是我大宋的商人偷偷潜入东瀛岛去偷去抢了吗?”

    这一刻,一些国家的特使顿时有些明白了。

    东瀛亲近辽国。

    这两年来一直抵制向大宋售卖硫磺、白银、黄金等物,但是东瀛岛的走私商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只为挣钱。

    于是乎。

    硫磺、白银和黄金还是流转到了大宋境内。

    说到底,还是他们管不住家贼,这很难怪罪到大宋的身上。

    清源有德本以为自己的“三问”便可问死苏良。

    没想到却被对方逼得没话说了。

    “你……你……全靠一张嘴来讲,根本不可信!”清源有德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

    “清源特使,你才是靠着一张嘴,满嘴喷粪吧!你无任何实证,便诋毁我大宋名声,意欲何为?”

    听到“满嘴喷粪”四字,围观的百姓们瞬间兴奋起来。

    苏良如此骂人。

    他们不但不觉得粗鲁,反而觉得甚是爽快。

    这时。

    文彦博胸膛一挺,补充道:“清源有德,你如此诋毁我大宋,本相今日将你斩于街头,你国国主也无话可说!”

    此话一落,清源有德顿时慌了。

    “待我回去,一定找出证据,若找不到,我……我定向大宋官家道歉!”

    苏良走到他的面前,面色严肃。

    “你找证据?待你归去找到证据,恐怕都明年下半年了!”

    “你找到之前,我大宋就要一直受此污蔑,其中的损失,你能负责?你负责得起?”

    “此外,你若找假证怎么办?”

    “至于道歉,你在街头当着诸位特使的面前公然诋毁我朝,道歉有用,还要我大宋法令做什么?”

    “我若去你东瀛,毫无凭据地告知天下,你东瀛国主有断袖之癖,虐童之好,残杀百姓,无恶不作。你们国主能放我走?能让我回国找证据?”

    苏良顿时来火气了。

    “那……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做?”“清源有德有些慌,全然无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简单,立即彻查此事!”

    “此事让我朝来查还是你东瀛来查,都有失公允。”

    “我建议,可让辽国萧特使和高丽王特使来判对错,咱们一起去海上,齐找证据,若我朝商人曹护有恃强凌弱、强取豪夺、破坏海上贸易、滥杀无辜之罪状,我代表我朝向贵国道歉,并撤回东瀛岛区域的所有大宋商人,再依照罪状赔偿你们的所有损失。”

    “若无罪状,你清源有德就是公然诋毁我大宋,你国国主必须亲自向我朝致歉,而你必须自裁,敢不敢赌?”

    说罢,苏良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点了点头。

    他对苏良此行动是绝对支持的。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对待这种无耻之徒,就该狠一些。

    清源有德还在发愣。

    辽国特使萧开世连忙补充道:“苏中丞,此事与我朝无关,我就是来贺正旦的,我若去海上,何人来贺大宋正旦?”

    “我……我也是,我们不应参与此事!”高丽特使王有诚也一脸紧张地说道。

    这二人都聪明着呢!

    查完此事,无论谁对谁错,两国都要得罪人,他们不愿做冤大头。

    苏良看向二人,道:“二位,你们必须参与!我大宋的名誉不能丢,这比贺正旦重要,且使团皆有副使,不影响的,咱们明日就出发,就这么定了!”

    苏良的语气非常笃定。

    二人若是不去,他能强制将二人带走。

    这时,清源有德发话了。

    “二位,只有你们能主持公道了!你们若不去,我还能信的过谁?”

    当下诸国使臣。

    也只有辽国和高丽可能与东瀛站在一起。

    若这二人不愿判对错,清源有德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此刻的清源有德非常后悔。

    他本想利用大宋“礼仪之邦”的名头做文章,逼得大宋撤回在东瀛岛区域的商人,哪曾想直接变成了生死赌局。

    这下子,他不得不拿性命来赌,去拼一把了。

    萧开世和王有诚甚是无奈,只得点头。

    一旁,文彦博望着苏良,满意地点了点头。

    苏良敢如此赌,说明胜券在握。

    而将辽国使臣和高丽使臣拉下水,可通过此事让他们与东瀛产生间隙,彼此孤立。

    此举甚有利于大宋日后的战争。

    “三位,明日一早,汴河东码头见!”

    说罢,苏良便与文彦博离开了,他们要立即回宫向赵祯请命。

    而此刻。

    周围的使臣们,有的看向苏良,有的看向清源有德,心中都在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招惹苏景明!千万不要招惹苏景明!千万不要招惹苏景明!

    招惹大宋别的士大夫,可能就是脑袋撞在石头上,头破血流后,养养伤就好了。

    但招惹苏良。

    俨然就是撞进了一队弓弩兵的埋伏圈里,最后落了个万箭穿心,还要被千人骂万人唾,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