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郡,官道。

    两辆外表低调的马车缓缓行驶,其中一辆马车上,伏完看着官道两旁已经开始出现的农田,忍不住面露喜色。

    “如今已经进入魏郡,再有一日左右的时间,咱们就能抵达邺城了!”

    伏完神色略显激动地说道。

    他们从许县离开后就一路北上,路途无比顺利,全程没有遭到任何追杀和阻拦。

    然而听到他的话,伏皇后的俏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意,一双好看的眉间充满了担忧之色。

    越接近邺城,她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因为马上就要见到邺城伪帝了。

    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去面对。

    是为了家族的未来和存亡,为了汉室的延续,选择忍着屈辱咬牙承认其天子身份,还是公然揭露他伪帝的真面目?

    伏皇后心中很纠结。

    一方面是家族和国家,一方面是对天子的忠诚以及她身为皇后的尊严,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翻涌不休,令她倍感煎熬。

    “我应该死在许县。”

    伏皇后不由得在心中叹道。

    她那一夜要是直接自尽的话反而干脆一些,既不用被曹操凌辱,也不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只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而且来都来了,总得先见到邺城的伪帝再说,她倒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伪帝到底为什么能把那么多人骗的神魂颠倒。

    反正她一定不会被骗!

    伏完见伏皇后始终沉默不言,知道她又在钻牛角尖,于是语重心长道:

    “寿儿,到了朝堂上可一定不能乱说话啊,陛下和文武百官们可都在看着!”

    “你要是乱说话,别说你的小命没了,我们整个伏家上下几百条人命都得陪葬,你也不想见到这种事情发生吧?”

    这一路他都在给伏皇后做心理工作。

    只希望倒时候别出什么岔子。

    伏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屈辱神色,点头道:“父亲放心,我知晓轻重,不会乱说话的。”

    伏完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在此时,前方官道上忽然间尘土飞扬,一队头盔上插着白羽、身披甲胄、威武非凡的骑兵沿着官道向他们奔袭而来。

    “羽林卫?”

    伏完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这支骑兵的根脚,脸色忍不住变了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他知晓天子不愿意他们活着抵达邺城,天子给曹操的那封圣旨就已经表明了一切。所以他一路上很担心遭到截杀,走的都是官道,选的也是人多的地方。

    甚至遇到城池,还会去城内的豪族家中做做客,为的就是尽量高调一些,让世人皆知他们这一路的行程,避免被秘密杀掉。

    羽林卫是天子的禁卫军。

    他不知这支羽林卫眼下是来迎接他们的,还是有什么其他的血腥目的。

    伏完不敢细想。

    羽林骑很快就来到了马车前方,然后齐齐停下,为首的领兵之人正是高览。

    他翻身下马,对两辆马车拱手低头道:“卫尉少卿高览,奉陛下旨意,恭迎皇后回都!”

    “恭迎皇后回都!”

    众多羽林卫齐齐行礼。

    气势极为惊人。

    听到这句话,伏完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终于安全了。

    马车内的伏皇后,心情异常复杂。

    一双明眸怔怔的看着车厢天花板。

    她既期待邺城的天子是真的,又希望他是假的。

    ……

    有了羽林骑的护送,杨彪三人没有用太长时间,赶在中午之前就抵达了邺城,随后在高览的带领下入宫觐见天子。

    皇宫,泰安殿。

    刘协高坐主位,殿内文武百官齐聚,不过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走入大殿的三人的身上。

    但此时不论是杨彪、伏完还是伏皇后,都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上方的刘协,在文武百官们的注视下径直来到大殿中央,俯身行礼。

    “参见陛下——!”

    杨彪、伏完恭敬无比地行礼。

    心中简直紧张到了极点。

    他们在许县向伪帝效力了那么久,尽管是被蒙蔽的,但毕竟曾经和天子为敌,心中怎能不慌?

    而且邺城的皇宫气派恢弘豪华,跟许县那边的简陋宫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这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带来的威严压迫感,让他们仿佛回到了灵帝还在世时上朝的感觉。

    这才叫做真正的朝堂!

    相比之下,许县那边每日升朝简直就像是草台班子一样的儿戏,气势上就根本比不了。

    龙椅之上,刘协透过玉旒审视下方跪着的三人,目光在伏皇后身上停留了片刻,仔细打量了一会儿。

    伏皇后的模样确实十分美艳,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左右,气质不俗,称得上雍容端庄四个字。

    不过刘协并无心动之意,扫了一眼后就收回目光,淡笑着道:“皇后、杨公、国丈都免礼吧,快快请起。”

    语气温和,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多谢陛下。”

    杨彪三人这才纷纷起身,同时抬起头,小心看向上方的刘协,心中顿时为之一震!

    像!实在是太像了!

    眼前的刘协和许县天子长相无比相似,或者说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只有气质完全不同!

    比起许县天子的怯懦之态,眼前的刘协浑身上下都透着自信和从容,举手抬足间充满天子的威仪。

    毫无疑问,这就是天子!

    杨彪和伏完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当中看到了狂喜的神色。

    两人身前,伏皇后终于抬起了头,见到刘协面目的刹那后,更是直接失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陛下!”

    文武百官的目光顿时看向了她。

    伏皇后浑然未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刘协,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回荡。

    陛下不是已经从许县逃离了吗?

    为何……会在邺城?

    难道许县的那位,真是伪帝!

    伏完见伏皇后失态,脸色剧变,连忙上前对刘协行礼告罪道:“陛下,皇后与陛下分居两地,心中思念陛下至极,以致于夜不能寐。”

    “今日终于得见陛下,一时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刘协闻言叹息一声,起身走下陛阶,来到尚未回过神来的伏皇后身边,牵起她白皙柔嫩的小手,无不深情地说道:

    “皇后在许县受苦了……朕对皇后亦思念已久。”

    “朕听闻皇后为保忠贞,拒不从伪帝,故而被废后位,朕心中既欣慰又愤怒。”

    “那伪帝,怎敢废朕的皇后!”

    刘协直接开始飚起了演技,情绪随着言语而变动,先是深情,再是感动,而后是阴沉愤怒、仿佛蕴着雷霆。

    但很快,这些情绪就都烟消云散。

    “但皇后放心,那伪帝的旨意是不作数的,伱的后位依然不变,继续为朕统御后宫。”

    “皇后可愿?”

    刘协一脸认真之色,目光灼灼地望着伏皇后,等待着她的回答,同时手中也用力了几分。

    伏皇后吃痛,终于回过神来,她见到自己的手被刘协握住,几乎是触电一般就想要收回来,但刘协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只是深情地望着她。

    一旁的伏完听到刘协这番话后心中狂喜至极,疯狂给伏皇后打眼色,同时催促道:“皇后,皇后快回话啊!”

    伏皇后此时的思绪纷乱如麻,邺城竟然真的有一位天子!

    许县的那位,究竟是真是假?

    难道真天子真被杨彪暗中掉包了?

    看了看眼前神色温柔深情的刘协,又看了看一旁焦急的伏完,还有殿内文武百官们投来的目光,伏皇后只觉得身上压力极大。

    她并不像来邺城之前那般,直接认定眼前的天子是伪帝,可她同样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

    两人除了身上的气质之外,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都一模一样!

    “皇后!”

    伏完再次催促。

    伏皇后迷茫的看着眼前熟悉的陌生人,心知她的回答,将决定她的未来。

    决定着整个伏家的未来!

    甚至是汉室的未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伏皇后轻咬朱唇,眼帘微微低垂,终于在朝堂森严的压力之下,在伏完的再三催促之下,向刘协行礼:“陛下恩宠,臣妾感激涕零。”

    伏完、贾诩、郭嘉闻言都松了口气。

    就连刘协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伏皇后的认可,代表着他这天子身份的正统性再无人可质疑,就连最后一环缺失也随之补上!

    天子近臣、皇后,这些原本属于汉献帝的认可和承认,如今全归他了!

    从今往后,没有人能找到攻讦他身份的破绽!

    文武百官中,甄氏的族老听闻此言后面色有些难看,盯着伏完以及伏皇后,眼神阴沉。

    张辽的一张脸也随之拉了下来。

    眼神来回打量着伏完。

    在他们各自看来,皇后的人选非甄宓(吕玲绮)莫属,但眼下却忽然蹦出来一个从伪帝那边过来的伏皇后。

    有她在,皇后之位自然无法旁落他人。

    而其他大臣,如崔琰、荀谌、司马懿等人的心思也各不相同。

    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得,不管伏皇后有没有被伪帝玷污入身,哪怕被玷污此事都不能承认更不能提。

    这种有损于皇家颜面和天子威严的事,决不能发生,所以伏皇后的地位不能动摇。

    至少不能以这种理由废掉。

    刘协心中长舒一口气后,转头看向杨彪和伏完,感慨道:

    “杨公和国丈在伪帝那里忍辱负重,朕都一清二楚。”

    “你们的功劳朕一定会重重嘉奖。”

    “今日朕特地准备了宴席,为杨公、国丈接风洗尘,与百官共同庆贺忠臣归来!”

    杨彪、伏完大喜,忍住激动道:“谢陛下恩典!”

    刘协微微一笑,接着对伏皇后伸手道:“皇后也随朕一同前去赴宴罢。”

    伏皇后听着刘协声音中的不容置疑,恍若隔世。

    这才是天子该有的威严啊。

    虽然她依旧分不清真假,但迫于压力,迫于伏完灼灼的目光,她最终温顺地点了点头,将手递给了刘协,与他一同向着泰安殿外走去。

    百官们紧跟其后。

    ……

    这场宴席一直到傍晚才结束。

    宴席之中,杨彪、伏完二人可谓是风光无比,作为忍辱负重归来的大功臣,日后腾飞乃是必然,所以很多官员们都频频向他们敬酒交好。

    大殿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伏皇后坐在刘协的身侧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和不解,还有……难以置信。

    “难道我一直以来都错了?”

    伏皇后看着刘协那张熟悉的侧脸,心中也开始生出了怀疑。

    她可以确认邺城天子和许县天子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因为言行举止还有气质是截然相反的。

    眼前的刘协让她感到很陌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天子。

    如此自信、如此威严、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是她在汉献帝身上从未感受过的。

    她不得不承认,两位天子相比起来,眼前的刘协要更像真正的天子,或者说……根本就是?

    就在伏皇后盯着刘协的脸出神之际,刘协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于是放下手中酒樽,温和笑道:“皇后怎么了,可是这饭菜不合胃口?为何一直盯着朕看。”

    伏皇后心中一慌,连忙收回目光,低头赔罪:“陛下恕罪,臣妾,臣妾只是……”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刘协见此笑了笑,说道:“朕与你分别许久,你刚来邺城,不适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多多适应一下就好了。”

    这番温柔的话语,总算是抚平了伏皇后心中的紧张,但却始终无法让她放松心情。

    “自从朕掉包逃离,已有三年。今日你我相见,当是大喜之事。皇后不敬朕一杯?”刘协嘴角带着笑容说道。

    然而,他的笑容虽然和煦,但那外人看不见的凌厉目光,却让伏皇后如同被刀剑所指。

    “臣妾……敬陛下一杯。”

    “好。”

    刘协欣然应允,和伏皇后交杯而饮。

    宴席中,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伏完看见这一幕,不由得老怀大慰,心中笑道:

    “我就说只要她来邺城看一看,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子了。”

    “这不就是认出来了嘛!”

    伏完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继续和杨彪拼酒。

    ……

    宴席过后,众臣纷纷退去。

    喝得有些半醉的伏皇后被送入刘协的寝宫之中。

    刘协走入寝宫,看了一眼醉眼朦胧,分外美艳动人的伏皇后,眼神冷漠,拿了一叠奏折,转身离去。

    他是不可能跟伏皇后同床共枕的。

    因为他不可能信任这个女人。

    宫中佳丽,哪个比不上伏皇后?

    更何况他也不是饿狼,天知道伏皇后是不是假意认可他,背地里打着其他什么主意。

    万一同床共枕时,对方趁着他睡着了,拿发簪冲着他脖子上来一下,那可就万事成空了。

    “陛下……”

    就在刘协准备离开时,伏皇后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抬起头看向他,虽然满脸醉意,但眼神却十分清醒。

    “你真的是……天子吗?”

    刘协眼中一抹寒光一闪而逝,他转过身时,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俯身在她耳畔说道:“朕受天命,自然是大汉天子。”

    “皇后已经不清醒了,早些休息吧。”

    刘协抚了抚她的脸,一挥衣袖,转身大步离去。

    伏皇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美眸之中充满痛苦。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天子并不是她所熟知的天子。

    可她又无法确定。

    伏皇后脑海中闪过汉献帝的面孔,又闪过刚刚刘协抚摸她脸颊的那一幕,一股强烈的背德感和愧疚感在她心中浮现。

    “陛下……”

    “分不清……”

    “臣妾真的分不清啊……”

    伏皇后泪水无声地流下,如在呜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