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凛冽,风雪漫天。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雪地中互相搀扶着吃力前行,大雪浸没了他们的膝盖,从衣袍上滴落的鲜血,在雪地上画出了一条依稀可见的红线。

    “爹,再坚持一下,等我们到了青石镇,那里一定有大夫能医治你身上的伤势……”

    少年颤声安慰着气息微弱的老者,老者眼神涣散,嘶哑的喉咙一阵咕哝,早已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兀的一阵阴风卷过,一位身披黑袍的瘦高身影,浮现在了少年与老者的身侧,与两人并肩而行。奇怪的是,两人都对那漆黑身影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赶路。

    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老者的喉咙中不断传来。见老者憋着口气不愿咽下,似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瘦高黑影伸出枯枝般细长的手臂,在老者背后轻轻拍了拍。

    刚刚还气若游丝的老者,脸上顿时泛起红润的光泽,如回光返照般,拉着少年道:“麟儿,别管我了,我已经不行了……你的妹妹和我们走散了,快去找她……”

    说完,老者便一头栽倒在地,任凭少年如何呼喊,也没有半点气息传出。

    满脸泪痕的少年,朝着倒下的老者重重磕了三个头,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横山大盗,我必杀你,替我爹报仇!”

    瘦高黑影伫立原地,直到少年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朝来路奔去后,这才从怀中掏出一纸残卷,又俯下身,伸手在老者的额头拍了拍。

    “魂归来兮。”

    随着黑影的低语,如梦初醒的老者瞪大双眼,骤然从地上爬起。

    老者一手捂在心头,胸口处刚刚还令他痛不欲生的致命伤,如今却像奇迹般彻底痊愈,没有一丝痛感传来,他抬起头,仰视着瘦高黑影,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仙人……是您救了我吗?”

    “我不是什么仙人,只是勾魂引魄的二阶鬼差。我叫叶桀,你可以叫我鬼差桀。”瘦高黑影淡淡开口。

    勾魂引魄、鬼差等词语听在老者耳中,顿时让他心底泛起不妙之感,他低头张望,眼前的一幕却令他瞠目结舌。

    一具被风雪覆盖全身,早已冻得僵硬的尸骸,就这么安静的躺在雪地中。尸骸的面容,分明就是他自己。

    “这么说来……我已经……”老者口中喃喃。

    叶桀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转而举起手中的那纸残卷,朗声念诵道:

    “夏先寿,你的命数已尽,以下是你的平生功过。”

    “开皇六年冬,生于穷苦人家。”

    “大业九年秋,路遇乞丐,施舍干粮,腾出茅屋供其安顿十日,获阴德五十。”

    “大业十一年秋,为江上漂来的浮尸好生安葬,获阴德三十。”

    “武德六年春,收养一对弃婴为义子女,对其视若己出,抚养其长大成人,获阴德两百。”

    “贞观三年冬,路边拾得一袋碎银,风雪严寒中等候两个时辰,交还失主,冻坏两根脚趾,获阴德一百。”

    “贞观十二年冬,村落遭贼人洗劫,身中横山大盗的摧心魔掌,逃亡中气竭而亡,享年五十一岁。”

    “平生待人接物,顺应天道,零散琐事所获阴德七十。前世余留阴德五十。”

    “共计五百阴德。”

    念罢,叶桀收起残卷,又从怀中拿出一块黑石和一截枯枝:“今生已了,现在随我魂入冥府,登上奈何桥,步入轮回井,重新投胎,进行下一次转生。”

    叶桀举起黑石,在两人脚下的地面敲了敲,又向前跨出一步,这一步竟是跨越了空间与山河,穿梭千里之巨,漫天的风雪骤然消失,一道镇压天地的淡紫色屏障,出现在两人眼前。

    叶桀甩动枯枝,随着枯枝与屏障相触,屏障便破开一人大小的开口,他再度以黑石击地,向前一跨,空间变幻之际,这一次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座漆黑的城池。

    高大的冥将站在城楼,如雕塑般岿然不动,城头上悬挂着白骨雕琢的巨大牌匾,牌匾上铭刻着两個鬼气森森的大字:冥府!

    “敢问鬼仙……这里到底是哪里?”老者仍旧没弄清楚状况,连声问道。

    “我不是鬼仙。以我现在的境界,距离成为鬼仙,可还差的很远,若是让其他鬼差听取了,难免会让人取笑。”

    叶桀不厌其烦地为他解释:“如伱所见,这里是冥府,所有死者的魂魄,都会在鬼差的接引下回到这里,准备进行下一次转生。”

    “阴德,乃是冥府中唯一流通的硬通货币,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你阴德够多的话,你可以驱使鬼差做任何事情,你可以买到一切凡间所没有的奇珍异宝。”

    说着,叶桀看了老者一眼:“你身上只有五百阴德,还不够一次八品转生,更别说驱使鬼差了,我看你稍微准备一下,便随我登上奈何桥吧。”

    老者喉咙咽了一下:“登上奈何桥后会发生什么?”

    “登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你便能忘却前尘往事,你今生的所有记忆,所经历的一切爱恨情仇,都会在孟婆汤下烟消云散,你的灵魂将焕然一新,安心投胎转世。”叶桀缓缓道。

    “这怎么行……”老者顿时急了,“我还不知道我的儿女是否平安,他们是否逃过了横山大盗的毒手,怎么能忘却今生记忆?”

    “阴阳两隔,你的寿数已尽,这般记挂人间事,只会令自己徒增烦恼。”叶桀只是摇头。

    扑通一声,老者不顾其他鬼差异样的眼神,就这么跪倒在叶桀脚下:

    “鬼差老爷,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再见我的儿女一面……直到魂入冥府,我才明白与他们相处的那段时光,在我心中究竟有多么珍贵。你不是说阴德是冥府的货币吗?我把身上的阴德都给你,只求你能让我再见我的儿女一面……”

    叶桀不忍看他这样,叹了一声道:“确实有种方法能够帮助你。在你死后的第七天,乃是你与人世联系最为紧密的时刻,在那一天,我能带你还阳托梦,满足你再见儿女的心愿,但那少说也要花费五百阴德。”

    听此提议,老者点头如捣蒜,叶桀却话语一转,警告道: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想要再度投胎为人,你至少需要留下一百阴德进行九品转生。若是耗尽了全部阴德,你只能进行劣等转生。”

    “劣等转生会怎么样?”老者有些不安道。

    “劣等转生不需要消耗阴德,但多半会投胎成畜牲、昆虫一类的低等生物。就算侥幸投胎成人,也伴随有难以治愈的罕见疾病,又或是先天畸形,只怕活不过成年。”

    顿了顿,叶桀接着道:“夏先寿,你一生行了不少善事,这才攒下了五百阴德。寻常人尔虞我诈,为蝇头小利勾心斗角,自私自利了一辈子,最后不过只有几十阴德,反而不如投胎成畜生。若是投胎成一头黄牛,勤勤恳恳为耕农劳作一生,便能攒下二百阴德,就算投胎成一头肉猪,被人宰杀烹食,供人果腹美餐,也能荣获五十阴德。你身上的五百阴德,可是十分宝贵的一笔财富,足以保你下五辈子都投胎成人。”

    叶桀深深看了他一眼:“如果你要寻求我的意见,我建议你把那些宝贵的阴德留下。哪怕现在不用,当你下一世魂归冥府时,你还是能用到。你的上一世,不也留了五十阴德给你吗?又何必执着于这一世情分已尽的亲缘?”

    老者长跪不起,哀声恳求:“鬼差老爷,我不懂你说的那些,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好想再见我的儿女一面。求求您了,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让我耗尽阴德投胎成畜牲,只要能见他们一面,我什么都愿意。”

    明白了老者的心愿,叶桀也不再多劝,转而从怀中摸出一块漆黑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桀”字。

    “行善事,结善缘,得善果,此乃天地至理。也许一时的善举无法为你带来回报,但终有一日,它们将成为你前行路上的助力。这是我的鬼差令,有了它,冥府中的魑魅魍魉便不会为难你,七日之后,来此地见我,我便带你还阳托梦,重返人间。”

    老者将令牌收下,又听叶桀提醒道:“这七日,你便留在冥府中,可别被那些孤魂野鬼,骗去了身上的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