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

朗镜悬空,静噪两不相干。

在凰城集团的顶层董事长办公室里,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上,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两侧,悬挂着这样的一对字。

高山负手盯着这对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鬓角的白发仿佛都多了几分,落地窗外的阳光渐渐转暗,乌云似乎又来了。

那时办公室里正响着这个中年男人最喜欢的戏曲,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余韵》,只是此刻那悠扬婉转的戏曲声落入他的耳里,似乎像缓缓敲响的丧钟:“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如果说,凰城集团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资金链断裂的问题,尽管艰难,但只要想法设法找到资金来源补上窟窿,或者是通过行政力量和金融机构协商暂缓还贷,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退一步讲,即便是钱还不上,凰城集团倒了,那也只不过是他高山从头再来罢了。然而,《江川日报》的两则报道,却似乎是彻底摧毁了这个中年男人的心理防线。

高山离开了凰城集团办公大楼。

凰城集团的大门口和地下停车场,已经被供应商们堵住了去路。

现在,仿佛整个江川城都知道了凰城集团出现了严重的资金问题。高山是被安保团团围着离开凰城集团的,很狼狈,很多供应商往他身上扔东西,记者的长枪短炮对准他咔咔一顿乱拍。

高山不由地想起了十多天前,在联盛集团的大门口,也出现过这样的一幕。

当时的对象是张云起。

时移世易。

只是这个时移世易的太快了些。

回到家时。

高山把身上的脏东西处理干净才进门的。

他很清楚,明天上午,各大媒体肯定会刊登凰城集团的新闻,凰城集团的事情会言传的满城风雨,凰城要倒了,高家要塌了,他高山这次彻底完了!然而,至少这个家里在这一刻还是平静的。他也要让这个家里,再平静最后一个晚上。

高山关了手机,断了一切的联系,让安保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大门。

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忙碌。

家里有保姆,但晚上他回家吃饭的话,妻子会亲自下厨。

他的妻子叫吴秀琴,是贵平人,家里条件不错,父母是国营企业双职工,年轻的时候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当年偏偏看上了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农村穷小子。

高山至今还记得,他刚毕业被分配到贵平县的一家国营水泥厂里上班那天,是七月中旬,天气特别的炎热,他还穿着一件蓝色的厚外衣,被一些老工友耻笑。他的妻子吴秀琴当时也是那个厂的职工,对他说,我借给你5块钱,你去买一件衬衣吧。

说着,她将5块钱递给了高山。

高山当时红着脸用这5块钱买了一件白色衬衣。从那天起,他认定这个善良、朴实的女人,就是自己今生该找的人。

这么些年来,夫妻两人从一贫如洗走到今天,生熬过绝境,享受过辉煌,什么都经历了,但高山忽然感觉他除了妻子和一对儿女,依然什么都没有,心力却已经消耗殆尽了。

他的女儿高馨今年才8岁,儿子就是高明了。常年忙于公务和应酬,对这对女儿他一直是疏于关心和教育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高山看着他那个无比可爱的女儿正抱着零食边啃边看动画片,坐了过去,这个中年男人忽然涌出了满心的舔犊情深,他笑着想摸一摸女儿的小脑袋,想和天真灿漫的女儿聊一聊幼稚的天,因为下一次再聊,不知道会是多少年以后了。

但是,高馨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就扭过头,继续抱着零食,边啃边看动画片去了。

高山笑着收回了手。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好像没有怎么陪女儿玩过,好好聊过,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想不起来他的女儿读小学几年级,他的女儿也下意识地以为他这个爸爸只是要打声招呼,他就要和往常一样去书房忙自己工作了,他的心底里涌出了一股难以遏止的悲哀。

今天的晚餐和平常一样。

四菜一汤,简单,干净,营养。

高山胃口似乎还行,没喝酒,吃了两碗米饭。

他的那个儿子高明今天在家,打了一天的游戏。这些年经历了一些挫折,虽然一如既往地好逸恶劳,但身上还是少了一些跋扈气的。

高明从国外回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常常往省城里津市跑,往湘南师大附中跑。

高山知道他这个儿子喜欢联盛集团总经理李季林的女儿,李雨菲。早几年前,他就知道了,那个时候这小子还在市一中念书,为了李季林的闺女跟张云起争风吃醋,闹出了一件不小的荒唐事,还是他出面收拾的残局,向“受害者”张云起的家人道了歉。

时间过得真是快。

当年他和张云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在张记栖凤渡鱼粉店里,张云起还在念高一,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确实是一个有见识的年轻人,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成长的如此之快,这个年轻人现

在对国营企业改革的认识领先了时代,对土地产权运作和农村金融以及平台公司投融资的模式和手法的认知,鞭辟入里。

高山觉得自己输的并不冤。

某种意义上说,他输给的不是张云起,他输给的是凰城集团成立的第一天时所设定的运营模式,他输给的是自己给自己埋的雷,他输给的是他把宝压在了袁庆森身上!而胡宪峋选择了杨家荣,选择了张云起的“江川模式”。

然而,输了就是输了。

任何借口和说辞都已经毫无意义。只是这个代价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承受的。

里津商业银行的过桥贷款,马上就要到期了,他的车产房产都用作了抵押。当然了,其实眼下这个局面,抵不抵押并不重要了,银行申请财产保全,谁都要上来咬一口,销售回款账户被金融机构把持,资金链已经断裂,袁庆森也已经出事,回天乏术。

他需要处理一下后面的事情了。

吃过晚饭后,他把高明叫进了书房里。

以往高明进这个书房多半是被他老爸训话,所以每次他都特别的忐忑和抗拒,今天有些奇怪,他老爸神情平和的叫他坐下后,非常有耐心地问了问他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高明有点不适应,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高山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说道:“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明天去国外好好念你的书。至于你妈妈和妹妹,我准备让她们回贵平老家去生活,都已经安排好了,那边很安静,也挺好的。”

顿了一顿,高山又说道:“等这段时间过了以后,事情平息了,你可以回来,多看看你妈妈和你妹妹。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记住,不要再去找张云起的麻烦。”

高明真的是已经云山雾罩了:“我有点听不懂,为什么我们要搬到老家去?什么事情平息了,我现在跟张云起没啥呀。”

“现在是没啥,明天就不一定了。”高山看着自己这个懵懂的儿子,这桩事情实在太复杂了,涉及的层面太多,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去跟这个并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儿子解释,想了想说道:“你还记得你以前在市一中的那个同学林子昊吗?”

“记得,怎么了?”

“他现在在牢里。”

“那又怎么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天早上,你会看到很多关于我和凰城集团的负面新闻,这里面的原因很多很多,你现在只要明白一点,凰城已经撑不住了,我已经撑不住了,你以后不会再有这么优渥的生活条件了。”高山站起了身,虽然这桩事情的分量沉重的叫人喘不过气,但这个不知道穿越过多少凄风厉雨的中年男人依然语气平缓地跟高明说道:“可能你慢慢也会听到很多的传言,觉得这一切都是张云起造成的。”

不等高明开口,高山继续讲道:“我跟张云起之间的问题,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涉水之深也不是你现在能够明白的,但等你以后有了足够多社会经验和理性的分析能力,自然会慢慢明白的,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你真正明白这件事情之前,不要被情绪和仇恨控制,去做一些不理智的行为。因为林子昊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也因为,以后没有人能替你遮风挡雨了,以后,你要像个男人一样替这个家里遮风挡雨!”

高明张了张嘴:“爸……”

高山转身站在落地窗前,背对高明,望着越来越低沉的夜色,似乎有雨落了下来,他的声音有几分低沉:“儿子,这些年里我从来没有好好关心和照顾过你跟你妹妹,你的一些性格问题,可能是我造成的,我想跟你说一声抱歉,很多事情,你可以怪我,但是不要轻易怪别人。”

说到这里,高山转身望向面前眼睛已经通红的儿子,他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本来想摸一下高明的脑袋,但手到半空中,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挥一挥:“你今晚可以哭,以后就不要哭了,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活的像个男人了,做什么事情之前,一定要想到你还有一个妹妹和妈妈需要你照顾。出去吧,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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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空已飘起淅沥的小雨。

这就是清明时节的春天,昨天是阳光灿烂,今天已阴雨密布。

高山常年养成了早起晨跑的习惯。五点便起了床,虽然天公不作美,但他还是在别墅幽静的后山跑了半个小时的步。

淋着春雨,他找到了年轻的感觉。

八点钟,高山和以往一样准时出门,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叫司机,他独自驱车前往北湖公园。

车子来到北湖公园,停好了车,高山下来的时候,看见旁边的大厂棚里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跳舞,挂在树梢上的小收音机里传来那英高亢的歌声:“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高山独自穿过幽静小路,到了叉鱼亭,刚好九点钟,张云起已经在了。

叉鱼亭坐落在湖中正中的小岛上,亭中有碳火炉子,温了热酒,敞开的保温盒里备着下酒菜,石凳上铺着毛垫子,张云起正坐在那里翻书,亭外有石拦,并以明代石狮、石雕、罗汉松和花卉绿草点缀,三面邻水,一条曲径小道通幽,湖中日色水光,如诗如画。

高山的心情忽然好上了些

许,笑着说:“我是真没有想到,云起老弟,你还有这么小布尔乔亚的时候。”

张云起收起了手里的破书,实话实说:“别,我就是土包子一个,这块地儿赵健强那个老头子熟,天天搁这儿钓北湖的鱼,他听说昨晚你约我见面,给安排的。”

“看来赵董事长也很上心。”高山在张云起的侧面盘腿坐下,在朦胧春雨下,遥望着碧湖绿水,山高海阔,如果只是和老朋友畅饮赏景,倒确实是一桩人间逍遥事。

张云起给高山满上了一杯温热的梅子酒:“你这根刺拔了,这时候江川城里最风光得意的就是他了。”

高山说道:“我知道你也很风光得意,从今天开始,江川城姓杨不姓袁了,这块地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敢掠你张总的锋芒了。但是有一点我很好奇,你难道一点不关心你那个妹妹春兰?”

“你真的需要我这一声谢谢吗?”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绑匪不需要赎金,春兰在红山弄被人带走了,但是我再没有接到过绑匪要赎金的电话,隔日刊登在《春江晨报》上的那篇耸人听闻的新闻,是你登的,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你高总。最重要的,你在联众外事部安排了人,这没什么,我也在你身边安排了人。只不过那段时间外事部负责调查这件事情,他们知道了,所以你也知道了,但你这样大的一个人物,不至于绑架我的家人,这没有任何好处,不管怎么说,我更愿意相信你从那个什么刀哥手上救下了春兰,只是不愿意直接把人给我。”

“救也好,绑也好,你应该明白这样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我来说,你妹妹的事只是一场意外,当然,我也确实利用春兰被别人绑架这个契机,给你们张家造成混乱,从而发起了针对你的行动。至于当时现场的情况,我控制不了,我向我手底下的人只发了一条命令,把春兰毫发无损地安全带走。然后,我想在合适的时候把你妹妹完好无损的送给你。”

“高总是懂得未雨绸缪的。”

“我手底下的人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自作主张替你杀了那个刀哥和黑子,灌水泥沉了河。”

“谢谢。”

“他有个女儿,14岁时被人伤害过,也死了,他报复对方,坐了很久的牢,出来后就跟了我。救你妹妹春兰的时候,他自作主张犯了人命,当时我有些震惊,但现在,某种意义他这么做是帮了我。”高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认为,对你来说,这两条命值多少钱?”

“你开个价。”

“春兰在福来森大酒店12层,我给她请了心理医生,请了最好的厨师,除了没有自由,过得很好。毫发无损。”

“你的筹码越来越重了。”

“我手里的这些筹码只为了你能够给我一个承诺。”

“请讲。”

“我希望你善待我的家人,善待高明。你知道,高明以前跟你有矛盾,我确实很担心以后他会有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我会的,我会替你看好高明的。我保证林子昊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张云起又给高山满了一杯酒,端起自己的酒杯说道:“高总,你想说的话说完了是吧?那就轮到我讲了。”

高山道:“请讲。”

张云起喝掉了杯中的酒,起身道:“我对高明没什么兴趣,但是我对你凰城集团旗下的产业比较感兴趣。高总,现在银行和供应商追债追的很紧吧?进去了以后,会有律师找你在凰城集团相关产业转让协议上签字的,希望你配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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