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重阳节。

    这一日,整个郡城张灯结彩。

    东西市子的商铺,俱都在各自店门前摆上几盆秋菊,供游人观赏。

    各个食肆与街边小摊,上插剪彩小旗,售卖重阳糕,掺饤果实,如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肉之类。又以粉作狮子蛮王之状,置于糕上,谓之‘狮蛮’。

    据说在东京汴梁,惟开宝寺、仁王寺有狮子会,诸僧皆坐狮子上,作法事讲说。

    每一回狮子会,都引得无数百姓争相围观。

    毕竟狮子是外来的稀罕物,僧人坐在狮子上讲经,着实噱头十足。

    不过这一盛会,近些年随着宋徽宗崇道抑佛,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道教的大醮。

    往年重阳,除了赏菊游街,品尝重阳糕之外,郡城中的富商大户会携带家眷,郊游登高,饮酒作乐。

    但今年,却鲜有人出城郊游。

    一是年节不好,世道乱的很,山中多匪寇。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今日乃是锁厅试科考之日。

    在城中百姓眼中,这显然就是韩桢治下的第一次科举。

    尤其是,参加科考之人,俱都是胥吏。

    这为锁厅试凭添了恁多噱头。

    青州贡院,朱红色的大门紧闭。

    几十名身着红黑相间制服的皂吏,手持水火棍,身子笔挺的矗立在贡院大门两旁。

    大门一侧,司户参军王委中身着一席绿色官服,头戴直角幞头官帽,端坐于一张堂案后方。

    四名户曹胥吏,一字排开,站在王委中身后两侧。

    一股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

    仅是这番架势,比乡试之时更加有排场,让人心生敬畏。

    参加锁厅试的百名胥吏,静静站在贡院外,一个个绷着脸,神情紧张的等待入场。

    更外围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围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与读书人。

    贡院对面的一间茶肆二楼,靠窗位置上,两名身着儒袍,做文士打扮的女子,正探头朝着窗下看去。

    这二人正是林晚晴与李清照。

    李清照那双秋水般忧愁的眸子,缓缓扫过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语气感慨道:“此次锁厅试的规格,远超往年乡试,青州好些年都没有过这样的盛举了。”

    一旁的林晚晴说道:“据悠悠说,往后想要当官,需得从胥吏做起,因此锁厅试今后会成为常态哩。”

    李清照不由摇头失笑:“你的这位东床呀,干得事情若是传出去,定会被千夫所指,被天下读书人视作生死大敌。”

    胥吏当官,这就是在刨读书人的根。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天才般的计谋。

    唯有如此,才能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赵宋,撕开一道口子。

    否则的话,在赵宋造反永远不会成功。

    无他,读书人不支持!

    而韩桢巧妙的绕过了读书人,从胥吏入手。

    读书人的支持与否,重要吗?

    并不重要,胥吏同样可以治理百姓。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哪怕赵宋朝廷得知了,也束手无策。

    因为赵宋不可能自掘坟墓,提高胥吏的地位,而那些既得利益的士大夫们,也绝不会同意。

    所以,对赵宋来说,韩桢的阳谋,无解!

    闻言,林晚晴忽地问道:“姐姐觉得他会成功么?”

    自家这个女婿,干的终究是掉脑袋的大事,若成了还好,可若是败了……

    “这谁说的准。”

    李清照摇摇头,苦笑道:“大宋如今风雨飘摇,外有强敌窥视,内有奸臣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可谓是内忧外患,当今官家也是个不着调的。我只能说,此时是起事的好机会,但最终如何,全在他自己。妹妹当知,事在人为!”

    说实话,她心里是不看好韩桢的。

    俗话说的好,廋死的骆驼比马大。

    赵宋再怎么糜烂,毕竟底蕴摆在那里,河北之地,十万西军正在撵着高托山满山跑。

    各地禁军俱在,短时间内,便能凑出百万大军。

    但为了照顾闺蜜,她也只能捡些好听的话说。

    见闺蜜眉宇间依旧挂着忧愁,她继续安慰道:“莫要多想,悠悠夫婿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应当晓得未虑胜先虑败的道理,想来已经安排好了退路。即便败了,也可保你们性命无忧。”

    “嗯!”

    林晚晴点点头,心中忧虑消散了许多。

    “县长,知州到!”

    就在这时,下方街道上传来一声高唱。

    紧接着,将街道堵的严严实实的人群,立刻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路。

    韩桢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赵霆同样骑在马上,落后半个身位。

    在一队全副武装的青州军士兵拥簇下,缓缓朝着贡院方向走来。

    赵霆穿着绯色官服,腰配玉带,头顶戴着的官帽上,两根狭长的直角,随着战马走动不断微微颤动,彷佛一对蜻蜓的羽翅。

    相比之下,韩桢的穿着就很普通了,一袭天青色儒袍,长发束起,插着一根白玉簪,冲淡了几分英武霸气,眉宇之间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在他们出现的瞬间,所有人下意识忽略了赵霆,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汇聚在韩桢身上。

    “见过县长!”

    不管这些百姓心中如何想,但此时此刻,俱都齐齐躬身,面色恭敬的问候。

    茶楼上,透过窗户看着那道如众星拱月般的少年英姿,李清照不由慨叹一声:“观其貌,辨其势,确为当世之豪杰!”

    连她也不得不承认,韩桢似已有人君之气度。

    等了片刻,却不见林晚晴应答,李清照好奇之下,不由微微侧过头。

    却见闺中密友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的少年,一双美目灼灼,一只白嫩纤细的小手紧紧攥着帕子。

    李清照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这……

    同为女子,她岂能不知林晚晴这幅姿态是何意。

    李清照可不是受教条约束的女子,未成亲时,怼天怼地,在东京城诨号李怼怼,吃酒关扑,更是此中好手。

    关键她喝的还不是果酒和黄酒,而是一种名唤烧白的烈酒。

    自己这个闺蜜守寡多年,若钟意某个男子,再嫁的话,她非但不会阻拦,反而会欣然赞成,说不得开心之下,还会在林晚晴成婚之日,留下一两首诗词。

    但,韩桢可是悠悠的夫君,是她的女婿啊!

    念及此处,李清照神色复杂,轻轻唤道:“晚晴。”

    “啊?”

    林晚晴回过神,见李清照看着自己,顿时有些心虚,目光躲闪道:“姐姐怎地了?”

    李清照嘴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点破,而是委婉的提醒了一句:“今日怎地不见悠悠?”

    听到闺蜜提到女儿,林晚晴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别样的羞耻感,面上却佯装镇定道:“悠悠陪着她嫂嫂逛瓦市子去了。”

    李清照轻笑道:“我说呢,以悠悠对他夫君的黏糊劲儿,若无事,只怕吵着闹着也要一起来。”

    “是啊!”

    林晚晴点点头,与麻舒窈七八分相似的精致脸庞上,强自挤出一丝笑容。

    点到即止,李清照搬出麻舒窈,隐晦的提点了一番后,便不再多言。

    以林妹妹的玲珑心思,应当能听出她的良苦用心,迷途知返。

    ……

    “县长,赵知州!”

    原本端坐于堂案后方的王委中,见到韩桢与赵霆到来后,立即起身作揖。

    韩桢微微点了点头,迈步来到贡院大门前。

    站定之后,看着前方一百名即将入考场的胥吏,他缓缓开口道:“世人都言胥吏乃是贱籍,皆言胥吏都是欺上瞒下,只知欺压百姓的狡诈之徒。”

    “没错,大多数胥吏也确实是如此。但他们不知,胥吏地位低下,即便埋头苦干,兢兢业业的办差,也只能换来上官的一句嘉奖,永无出头之日。他们不知,胥吏薪资微薄,连养活家人都是难事。”

    这番话,顿时引得在场所有胥吏共鸣。

    是的,他们懒惰狡诈,他们欺压百姓,可没有人天生就想如此。

    没法子,俸禄就那么一点,不得种田,不得经商,不得为工为匠,不敲诈勒索弄来钱财,家人就得饿死。

    当养家糊口都成为难题的时候,道义原则,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上升通道被堵死,一日为胥吏终生为胥吏,那么勤奋努力还有何用呢?

    韩桢微微顿了顿,语调骤然提升:“我韩桢不信你等天生便是如此,俸禄微薄,我给伱等涨薪。永无出头之日,我亲手为你们捅破囚笼。今日这场锁厅试结束后,前六甲将会外放为官,治理一方百姓。”

    “俸禄涨了,当官的机会也有了,如今是你等证明的时候了。不是证明给我看,也不是给这些围观的百姓看,而是证明给你等自己看,胥吏同样可以恪尽职守,勤勉尽责,同样可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此时,一众胥吏们只觉心潮涌动。

    有些经年老吏,眼眶微红。

    只因韩桢这番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多谢县长!”

    百名参考胥吏齐齐躬身,高声道谢。

    就连两旁当差的皂吏们,面带感激的弯下腰,一齐行礼。

    站在韩桢身后的赵霆与王委中不由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今日这场锁厅试,外加这一番话如果传出去,他韩桢定能得尽天下胥吏之心。

    为官数十载,他当过知县,做过通判,任过知州,赵霆心里太清楚了,胥吏从来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赈灾救民,收税纳粮,抓捕罪犯,登记造册,丈量田地……这些统统都是由胥吏在做。

    说白了,他们才是朝廷,才是官府与百姓直接接触的人。

    若一个衙门的胥吏团结一心,完全能架空上官,甚至于把上官当成傻子耍。

    一个衙门没有官员,仍然能照常运转,乱不了分毫。

    可若是没有胥吏,则会立即陷入瘫痪。

    而这股力量,从古至今极少被人发现,并加以利用。

    相反,寻常反贼最痛恨的,反而就是胥吏。

    因此在攻破县郡中后,往往第一时间做的,便是屠杀胥吏。

    现在,韩桢来了!

    遥遥看了一眼东京城的方向,赵霆心中暗道:别看眼下并无甚么效果,且等着罢。

    当韩桢真正起事,振臂一呼的时候,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士林中那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将会发现这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

    欣然接受胥吏们的大礼后,韩桢继续说道:“此次锁厅试,由赵霆赵知州担任主考官,考卷糊名,秉持公平公正之责。你等也不得舞弊,弄虚作假,一经发现,从严处理,可明白?”

    “明白!”

    胥吏们心中一凛,赶忙开口应道。

    韩桢微微一笑,高声道:“开龙门!”

    伴随着他的高喊,身后贡院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

    一瞬间,胥吏们的眼神变得明亮,且炙热。

    韩桢摆摆手:“入考场罢。”

    闻言,胥吏们立刻自觉的排成长队,朝着贡院大门走去。

    端坐在堂案后方的王委中,手握名单,挨个核对信息。

    身后的四名胥吏,则负责搜身,检查参考胥吏是否携带小抄或违禁品。

    还是那句话,仪式感很重要。

    越正规,便越正统!

    又盯了一阵,韩桢转头吩咐道:“赵知州,锁厅试便交给你了!”

    “县长宽心,下官定会操办妥当。”

    赵霆微微躬身,神色肃然的保证道。

    “嗯!”

    韩桢点点头,不再停留,跨上战马后,准备离去。

    临行前,他不由抬起头,朝着茶肆二楼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到底是丈母娘,既然发现了,总得打个招呼。

    林晚晴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乱,回以一个微笑。

    目视韩桢离去的背影,她起身道:“姐姐,我们也回去罢。”

    “嗯。”

    李清照点了点头。

    ……

    ……

    离开贡院后,韩桢领着一队士兵,马不停蹄的赶往城外的武卫军军营。

    今日,是聂东与刘锜凯旋归来之日,他这个统制,不管如何都要出现在军营,迎接凯旋的将士们。

    一刻钟后,韩桢架马进入军营。

    军营之中十分热闹,一口一口大铁锅架起,锅中烧开的热水氤氲着雾气。

    军中的厨子与帮厨们,正在宰杀鸡鸭猪牛。

    校场上,摆放着一张张长桌,每一张桌上都有一大坛烧酒。

    平时,青州军中是严禁饮酒的,一经发现,二十军棍跑不了。

    若不愿打军棍也行,两天禁闭,二选一!

    但今日不同,既是九九重阳节,又是青州军首次对外用兵大胜,为了犒劳将士,鼓舞士气,因此韩桢特意从城中购置了大量酒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