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张和领着一千青州军老兵出发了。

    孙家镇距离临淄足有一百多里路,便是急行军赶路,最少也需三日才能达到。

    五日内拿下,是个不小的考验,所以张和才会如此急迫。

    好在孙家镇守军不多,只有六百官军驻守,归巡检使统御。

    巡检是一个特殊的职务,介于府县的捕快与军队之间,一般设立在各个山川河流的隘口。

    平日里,负责镇守关隘,盘查过路商户,时不时会协助郡县抓捕流寇、剿匪。

    巡检使与县尉一样,都是九品末流的武官。

    对于张和能否拿下孙家镇,韩桢丝毫不担心。

    如今敌明我暗,又掌控了郡城的一众官吏,有一千种兵不血刃拿下孙家镇的办法。

    一个小小的九品巡检使,还不是随便糊弄。

    实在不行,还能靠武力强行攻下。

    处理完军中事宜后,韩桢骑上战马,踩着落日余晖回到郡城中。

    沿着街道,一路来到内城府衙。

    在堂案后方坐下,韩桢接过胥吏递来的热茶,命人唤来了赵霆。

    “考卷可改好了?”

    官员虽已提前内定,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

    况且,往后便真的用锁厅试选贤任能了,这一次就当积攒经验。

    赵霆躬身道:“禀县长,下官连同其他同僚,昨夜已将考卷改好。”

    韩桢又问:“定下的官员考的如何?”

    赵霆答道:“此六位同僚,俱在前十甲之列。”

    “不错!”

    韩桢微微一眼,吩咐道:“将前十甲的考卷呈上来。”

    这一次锁厅试的考卷,与宋朝的科举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就以进士科为例,考生需做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

    诗的占比很重,此外时政策论也多是讲究声韵平仄,突显文采。

    而此次锁厅试的考卷,只有五道时政策论,且每一道策论的问题都尖锐而清晰,并非进士科那种模糊不清的概念。

    不要求声韵,以实务为主。

    简而言之,别给我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糊弄人,我要看到实际且有效的解决方案!

    如此别开生面的考卷,让那些自诩文采出众,熟读四书五经的参考胥吏叫苦不迭。

    反而那些文采没那么好,但讲究实干的胥吏欣喜若狂。

    当然了,文采也很重要,但那是往后的事儿了。

    接过赵霆递来的考卷,韩桢从中抽出预定官员的考卷,仔细查看。

    仅看考卷,这些胥吏给他的感觉是,手段有,但稍显稚嫩,不够老辣。

    不过这些都是旁枝末节,毕竟经验这东西,是需要时间历练沉淀而来。

    一连看完六份考卷,大堂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黑。

    大堂内,赵霆早已命值差皂吏点上蜡烛。

    放下考卷,韩桢吩咐道:“明日放榜,顺便将这六份考卷张贴在榜下!”

    “下官领命!”

    赵霆拱手应道。

    韩桢似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官服与告身明日也一起发下。”

    说罢,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大步出了府衙。

    回到府上的时候,夜幕彻底笼罩天际。

    正厅里,安娘与韩张氏正在用饭。

    见到韩桢回来,韩张氏立即起身道:“二郎回来啦,可用过饭了?”

    “还没!”

    韩桢摇摇头。

    闻言,韩张氏立刻吩咐丫鬟上了一副碗筷。

    “二叔!”

    小豆子咽下口中的饭菜,打了声招呼。

    端起饭碗,韩桢略显歉意道:“这几日有些忙,没顾得上你们。”

    自回到郡城,他就忙的脚不沾地。

    安娘通情达理道:“二郎如今做的乃是大事,怎能分心。况且,这几日有悠悠陪着我们。”

    “是呀,奴家与安娘姐姐非是不懂事的愚妇,二郎不必管我们。”韩张氏附和道。

    “嗯。”

    韩桢点了点头,看了眼小豆子,问道:“私塾可找了?”

    安娘轻笑道:“找到了。这事儿悠悠帮了大忙,听说奴家正在寻私塾,便提议让小豆子去麻家的私塾念书。”

    “麻家私塾不错。”

    麻家到底传承了百余年,期间培养出了不下十位进士,算得上家学渊源。

    韩张氏柔声道:“二郎,这几日多亏了悠悠,每日早早的便来了,跑前跑后,带我们逛市子,熟悉郡城,细心的很哩。”

    虽是韩桢的小妾,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让韩张氏与安娘彻底喜欢了上了这个小丫头。

    “我省的。”

    韩桢微微一笑。

    麻舒窈最近的表现确实不错,回头好好奖励一番。

    吃完晚饭,韩桢迈步来到庭院角落。

    听到脚步声,原本趴着的猛虎,微微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是韩桢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在打招呼。

    见状,韩桢不由挑了挑眉。

    他发现这段时间的圈养,让猛虎身上多了几分慵懒的气质。

    此刻爬在铁笼里,像极了一只大猫。

    只不过身上的味儿,越发浓重了。

    念及此处,韩桢取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了铁笼。

    眼见铁笼被打开,猛虎顿时来了精神,蹭一下站起身。

    这段时间一直被关在铁笼,可把它憋坏了,虽说铁笼足够大,但猛虎体型太大,没法完全活动开。

    一手紧握铁链,韩桢将猛虎牵出铁笼。

    “吼!!!”

    一出铁笼,猛虎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即仰天长啸。

    啪!

    韩桢一巴掌抽在它头上,呵斥道:“大晚上别乱叫!”

    猛虎自然听不懂话,但刻入骨髓的畏惧,让它不由缩了缩脖子。

    在一众丫鬟仆役惊惧又好奇的目光中,韩桢牵着猛虎一路来到井边。

    先是检查了一番它后脑上的伤口,见已经彻底愈合,韩桢这才提起一桶井水,浇在猛虎身上。

    被井水一激,猛虎下意识的迅速抖动身体。

    一时间,韩桢身上也全湿了。

    拿起皂角,他开始给猛虎洗澡。

    事实上,老虎这种猫科动物已经很爱干净了,时常清理身上的毛发。

    可即便如此,韩桢还是洗出了不少脏东西。

    一连洗了三遍,总算干净了许多,身上的腥骚味也淡了不少,不凑近的话,几乎已经闻不到了。

    洗完澡,韩桢牵着猛虎在府上溜达了两圈,让它熟悉熟悉环境。

    将猛虎重新关进铁笼后,他也回到后院洗漱歇息。

    ……

    ……

    翌日。

    府衙门前挤满了人。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

    除了参考胥吏之外,还有数百名读书人前来围观。

    他们想要看一看高中的考卷到底如何,心里也好有个底。

    何隽静静站在人群中,面色无悲无喜,但那双不断紧握成拳,又松开的手,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比起那些半途加入的读书人而言不同,他是地地道道的胥吏出生。

    爷爷是胥吏,父亲也是胥吏。

    父亲去世后,家中又没有旁的兄弟,这份差事自然而然的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子承父业嘛!

    然而旁人却不晓得,何隽书读的很好。

    连县学的夫子都夸他是读书种子,但每每说上两句,夫子便会摇头叹息,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小时的何隽并不懂,等他长大后,终于明白了。

    他是胥吏之子,是贱籍,这辈子都无法参加科举。

    书读的再好,又有何用?

    自那时起,何隽烧掉了省吃俭用买来的书籍,成了一个欺上瞒下,狡诈懒惰的胥吏。

    在上官面前卑躬屈膝,在百姓面前耀武扬武。

    何隽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般浑浑噩噩的过去。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韩桢!

    身为临淄县的胥吏,他怎会不认得大名鼎鼎的韩二。

    虽是一泼皮,但为人仗义豪爽,好打抱不平,因此名声极好。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杀官造反的反贼,并夺下了临淄县。

    所有临淄县的人都晓得,韩桢是反贼,可就是这样一个反贼,有一天却向他们许诺,好好干,胥吏也能当官!

    那一刻,何隽只感觉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再看向韩桢时,眼中充满了狂热。

    那日之后,何隽就像变了个人,没日没夜的办差,只求能被看中,参加锁厅试。

    而现在,即将放榜!

    想到这里,何隽呼吸不由急促的几分,松开的双手再度紧握,关节泛白。

    秦汉时吏与官,只是职级、俸禄的差异。隋唐时期,胥吏虽地位开始变低,可晋升渠道依旧明朗。

    直到宋时,胥吏彻底沦为贱籍。

    宋太宗端拱二年,中书门下胥吏陈贻庆参加科举,以周易学究进士及第,宋太宗赵光义大怒:“科级之设,待士流也,岂容走吏冒进,窃取科名!”

    下令对陈贻庆“追夺所受敕牒,释其罪,勒归本局”,并下令今后严禁胥吏参加科举。

    自此之后,胥吏被彻底打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到了明朝,朱元璋同样干脆明了的亲自下旨:“惟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

    “来了!”

    “放榜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何隽探头望去,只见两名吏曹的书吏,手握榜单走出。

    等待多时的众人,立刻来了精神,一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里看。

    随着书吏将榜单与考卷张贴在布告栏上,场面顿时变得无比混乱。

    何隽被人群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桂榜。

    只一瞬,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榜单的前六甲,乃是用朱红色的梅花小楷书写,与落榜的黑墨字迹相比,格外显眼。

    第一甲,何隽!

    “呼!”

    何隽长长的出了口气,只觉脑子晕乎乎的,耳边的嘈杂声,也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了阵阵耳鸣。

    “俺中了!俺中了!”

    “哎!”

    “就差两甲,就差两甲啊!”

    此时此刻,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百名胥吏只取前六甲为官,注定了失望落魄的人更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隽才渐渐回过神,耳边的声音也重新变得真切。

    “何兄,恭喜了,高中头甲第一名!”

    闻言,何隽转头看去,见祝贺的人是自己好友叶祥兴,不由拱了拱手,谦虚道:“侥幸而已。”

    叶祥兴语气复杂道:“何兄何需自谦,俺看你的考卷,字字珠玑,俺自愧不如。”

    何隽再次瞥了一眼榜单,见叶祥兴的名字排在第十二,安慰道:“叶兄莫要气馁,距离前六差距微弱,想来下次定会高中。”

    “呵呵!”

    叶祥兴指了指周围黑压压前来围观的读书人,苦笑一声:“下次,只怕俺连前一百都进不去了。”

    事实上,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一次锁厅试,极有可能是他们此生仅有的一次机会。

    一百人,争六个名额。

    激烈么?

    真不算激烈。

    等到了下一次锁厅试,他们的竞争对手将会变为成百上千个读书人,这些人有秀才,有举人,甚至是高门大户悉心培养,请名师教导的精英。

    到了那个时候,难度会呈几何倍增。

    环顾一圈,看着那一个个身着儒袍的读书人,何隽却自信一笑,提醒道:“叶兄切莫妄自菲薄,比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我等或许不及也。但你莫要忘了考卷上的考题。”

    “伱是说……”

    得了他的提醒,叶祥兴顿时双眼一亮。

    何隽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没错!县长选材,只重实干。考卷张贴之后,该担心的是他们,而非叶兄!”

    “着哇!”

    叶祥兴一拍大腿,心中重新燃起自信。

    是啊!

    此次考卷只有五道时政策论,且每一道策论题都直指问题根本,远非赵宋乡试时的模棱两可。

    这足以说明韩桢的态度。

    念及此处,叶祥兴笑道:“何兄高中头甲,当浮一大白。今日俺请客,咱们好好喝上一杯。”

    何隽连忙摆手道:“这顿该俺请才是,怎能让叶兄破费。”

    如今胥吏待遇提升了数倍,不但能养活一家子人,时不时还能去酒楼脚店喝上一顿。

    “当当当!”

    一阵响亮刺耳的锣声,在众人耳边炸响。

    转头看去,只见负责放榜的书吏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声道:“中榜的前六甲胥吏,今日便有官服与告身发下,明日卯时前来府衙点卯述职!”

    一时间,众人纷纷用羡慕的目光,看向何隽六人。

    今日过后,他们六人便不再是吏,而是官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