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这是檄文的提纲。”

    刘锜说着,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见状,谢鼎有些哭笑不得。

    这韩桢连提纲都准备好了,吃准了他会应下。

    接过提纲,谢鼎迅速扫视了一眼,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所谓讨伐檄文,无非就是赵宋官家昏庸无道,横征暴敛,以至民不聊生……等等。

    开篇玩不出什么花儿,翻翻以往各朝各代的檄文,基本都是这个套路。

    重点在于接下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这才是重中之重。

    简而言之就是,大家伙跟着你造反,能得甚么好处?

    虽然很现实,但本质就是如此,没好处谁跟你造反。

    哦,我在赵宋当牛马,在伱韩桢这还当牛马,那我她娘的不是白造反了么?

    就比如当年蜀中王小波造反,喊出的口号是: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核心卖点就三个字,均贫富!

    我,王小波,要带蜀中贫农们过好日子!

    这句口号一出,立刻得到蜀中百姓的拥护和响应,所到州县,多半不战而克。

    不费一兵一卒,城中百姓自发杀官杀吏,大开城门迎王小波入城。

    这,就是檄文的效果!

    同时,你需要清楚的明白,自己争取的基本盘是哪一类阶级。

    不要妄想将所有阶级都拉到统一战线,这不可能,他韩桢不是金银铜钱,做不到人人都喜爱。

    当你为某一群体争取利益的同时,必然会得罪另一个群体。

    所以,要懂得取舍。

    韩桢的基本盘,是胥吏!

    扶持胥吏,提高胥吏待遇,打通胥吏上升通道,就必然会得罪士大夫阶层和绝大多数读书人群体。

    所以,韩桢给出的提纲,主要是针对胥吏的宣传核心。

    至于贫苦百姓,也附带争取了一番,比如轻徭薄赋、取消苛捐杂税等等。

    毕竟贫苦百姓与胥吏的利益不冲突,是可以顺带着一起争取。

    当然,韩桢给出的仅仅是提纲,需要一个文采出众之人,用发人深省、引人共鸣的文字表述出来。

    若单论文采,赵霆、刘宓乃至于常玉坤都不差。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能从二三十万举人中脱颖而出,高中进士科一甲的人,文采会差?

    之所以执意让谢鼎执笔,有两方面因素。

    其一是逼迫谢鼎站队。

    其二则是利用谢家在世林中的名望,安抚读书人。

    虽利益冲突,可也不能将某一方得罪的太死。

    我韩桢并非针对读书人,你看谢家都帮我说话了。

    收起提纲,谢鼎沉吟道:“吾需仔细斟酌一番,檄文明日再交予你。”

    既然是由他来执笔,那必然要精益求精,不但要发人深省,还需引经据典,为核心诉求立住脚跟。

    否则,岂不让天下读书人小觑了他富阳谢家?

    刘宓摆摆手:“不碍事,舅舅你先写,俺先去一趟博兴。”

    “歇息片刻,莫要如此拼命。”

    看着自家外甥满是风霜的脸颊,谢鼎不由有些心疼。

    刘锜吹嘘道:“不打紧,俺如今修习了道家秘法,身子壮如牛,猛如虎。”

    他现在一刻也不想耽误,只想赶紧拿下博兴,好与县长汇合。

    见拗不过他,谢鼎只得叮嘱道:“那你且去罢。”

    刘锜点点头,拱手道:“外甥去了,县中胥吏与百姓,还需舅舅安抚一番。”

    谢鼎狠狠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老夫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需要你来教老夫做事?”

    “嘿嘿!”

    刘锜缩了缩脖子,讪笑一声:“舅舅,俺走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

    正欲迈过大门时,忽地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舅舅,卓本那腐儒何在?”

    谢鼎心中一凛,忙劝道:“卓本为人虽迂腐,但却不是奸佞,你莫要伤他性命。”

    刘锜却摇摇头,正色道:“舅舅,此人迂腐之极,留下他说不得会整出甚么幺蛾子。如今正值关键时刻,心软不得!”

    听出刘锜语气中的森森寒意,谢鼎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自家这个外甥,真是长大了。

    谢鼎摆摆手:“卓本躲在后院。”

    刘锜朝身后的队正使了个眼色,队正立刻会意,领着几名骑兵大步朝着后院走去。

    不多时,那队正便提着一颗人口回来了:“禀营长,主簿卓本已伏诛!”

    “走!”

    刘锜大手一挥,率先走出县衙。

    县衙外,跪在地上的陈都头等人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

    当看到队正手中提着的人头时,心中大骇。

    再看向刘锜时,眼中充满了惊惧之色。

    来到陈都头面前,刘锜顿住脚步,居高临下道:“陈都头,私交一场,别怪俺没提醒你,千万别做傻事。否则俺即便有心,也留不得你等!”

    “多谢小衙内提醒。”

    陈都头咽了口唾沫,拱手道谢。

    “去找俺舅舅,自有差事交予你。”

    刘锜说罢,翻身上马。

    队正瞥了陈都头一眼,将卓本的人头扔进他怀中,嘿嘿一笑:“赏你了!”

    抱着人头,目送刘锜等人离去后,陈都头满脸茫然。

    他到现在都不晓得发生了何事。

    这时,身后一名衙役哆嗦着嘴问道:“都……都头,现在该怎么办?”

    “老子也不晓得!”

    陈都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而后站起身,抱着人头走进县衙。

    衙役们见状,也纷纷起身,跟在他身后。

    此刻,县衙大堂内,挤满了六曹胥吏,一个个用惶恐不安的目光,看向谢鼎。

    待到陈都头进来后,谢鼎双手虚压。

    胥吏们纷纷闭上嘴,嘈杂的大堂立刻安静下来。

    环顾一圈众人,谢鼎缓缓开口道:“本官已投了韩桢,不再是赵宋的官员了!”

    哗!

    大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谢鼎上任一年有余,人品性情,他们这些胥吏早已清楚。

    摸着良心,都能毫无负担的夸一句好官。

    可就是这样性情刚正,为官清廉的知县,却忽然告诉他们,自己投了贼。

    这让他们大受震撼。

    谢鼎再度虚压双手,迎着胥吏们忐忑的目光,安抚道:“你等不需担心,韩县长与寻常反贼不同,不会滥杀胥吏。相反,他对胥吏极为看重,临淄与益都的胥吏,不但月俸涨了数倍,若表现良好,可以参与锁厅试,为官一任!”

    大堂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哗然,胥吏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窃窃私语。

    这个消息,简直比谢知县投贼更加震撼。

    胥吏可为官?

    惊诧之余,这些胥吏只觉得心跳加速,连带着呼吸都有些急促。

    不多时,议论声渐渐平息,押司上前一步,半信半疑道:“谢知县,果……果真如此吗?”

    谢鼎自嘲一笑:“本官虽投了贼,但自问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知县恕罪,卑下不是这个意思。”

    押司赶忙解释一句。

    富阳谢家这百年来积攒的名望,虽无形无质,但却又无时无刻不在。

    念及此处,押司顿时深信不疑。

    身后胥吏们可不管那么多,一个个欣喜若狂。

    竟是真的!

    在韩桢手下,他们这些低贱的胥吏,可以为官!

    见状,谢鼎趁机又添了一把柴:“好教你等知晓,寿光、昌乐二县如今的知县、县丞以及主簿,俱都是在锁厅试中脱颖而出的胥吏。他们先前与你等一般无二,都是胥吏,如今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嘶!

    一众胥吏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热血上涌。

    这韩县长,当真是英雄豪杰!

    一名税吏忍不住问道:“知……知县,我等眼下该如何?”

    如今卓主簿死了,这千乘县的官儿,可是有一个实缺呢!

    谢鼎吩咐道:“你等暂且如往常一般,各司其职,协助本官治理县城,安抚民心。届时,韩县长自有安排。”

    “卑下领命!”

    一众胥吏齐齐拱手应道。

    每个人的精气神,与先前完全不一样,干劲十足。

    见到这一幕,常知县心中不由暗叹一声。

    韩桢当真是好手段。

    “知县,俺呢?”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大堂角落里,陈都头抱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欲哭无泪。

    谁没事愿意抱着个死人脑袋。

    他但又不敢随意扔掉,只能强忍着膈应抱着。

    谢鼎吩咐道:“你领快班皂吏,执卓主簿人头前往县中大户富商家中,请他们来县衙一叙。”

    “卑下遵命!”

    陈都头赶忙应下,领着快班的皂吏们匆匆出了县衙。

    卓本这颗人头的震慑效果极佳,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城中高门大户与富商们,一个个面色惶恐的赶到县衙。

    谢鼎为官二十余载,远不是何隽这等愣头青,手段老辣。

    一番连消带打,将这些人尽数拿捏。

    当然了,手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他的身份。

    富阳谢家这块金字招牌,还是很好用的。

    就这样,千乘县以一个无比平顺的过程,归入韩桢手中。

    ……

    翌日。

    清晨,接到韩桢军令的魏大,心中激荡。

    安排士兵们整军后,又交代了一番火药工坊的事宜,随后架马赶往县城之中。

    来到县衙,他直奔大堂,寻到常知县。

    魏大本就不善言辞,开门见山道:“常知县,此乃县长让本都统转交与你的调兵手谕。军营之中,留有三百青州军将士,同时小王镇与松山村共计六百乡勇,也可调用。”

    接过手谕,贴身藏好后,常知县正色道:“劳烦魏都统转告县长,本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一定!”

    魏大拱了拱手。

    他很喜欢如今的氛围,武文对等。

    不似赵宋,武人地位低下,在文官面前卑躬屈膝,如门下走狗。

    “军情紧急,本都统先行告退!”

    “魏都统慢走!”

    目视魏大离去的背影,常知县长叹一口气,神色复杂。

    关乎身家性命的一战,终于要来了。

    韩二,你可一定要赢啊!

    相比于常知县的忐忑,县衙中的一众胥吏们则被一股狂热的气氛所包围,一个个办起差来,简直不要命一般。

    无他,打仗了!

    这一战过后,将会多出上百个官员的实缺。

    如今,要问韩桢治下,谁最好战?

    不是百姓,也不是高门大户,更不是青州军将士,而是胥吏!

    这两个月,韩桢已经不止一次收到胥吏联名上奏的折子。

    请求他出兵,拿下千乘、博兴与临邑三县。

    ……

    就在常知县感叹之际,小武领着一千步卒,已经来到临邑城下。

    远在益都军营的韩桢,此刻身着龙纹黑光铠,登临校场高台。

    诺大的校场之上,旌旗招展,四千重甲骑兵,六千步卒,以及四千辅兵全副武装,蓄势待发。

    清一色的玄甲,在冬日下泛着摄人的寒光。

    煞气汇聚在一起,似乎让周遭的气温都变得更加寒冷。

    韩桢负手而立,胸中豪情激荡。

    金戈铁马,无愧于男人的终极浪漫。

    片刻后,韩桢缓缓开口,朗声道:“十万西军将至,怕不怕?”

    “哈哈哈!”

    下方无人应答,却传来一阵哄笑。

    青州军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氛围。

    哪怕是烂到根的武卫军士兵加入后,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影响。

    这种气氛,是最初小王村那几十名老兵,跟着韩桢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是一次次以少胜多,是百骑破万敌,一点一滴积累而来。

    尤其是在见识到火器这种大杀器后,这种气氛就更甚了。

    他们实在想象不到,有什么样的军队,能挡住火器的狂轰乱炸。

    西军?

    老子打的就是西军!

    韩桢微微一笑,用闲聊一般的语气说道:“天气愈发寒冷了,家中茅草屋挡不住寒风,该换一间砖瓦房了。妻儿老小的衣裳穿了不少年,也该换上一身厚实的棉衣了。家中父母年迈,开春的冻土锄起来愈发费力了。”

    忽地,韩桢提高嗓音,爆喝道:“你们说,该不该给家里添置一头耕牛?”

    “该!!!”

    一万余将士共情之下,齐齐高吼,骇人的声势震得耳膜一阵刺痛。

    吃饱饭,穿暖衣,如果可以的话,再有一头耕牛,那就完美了。

    这是底层百姓们,最朴素的愿景!

    韩桢高吼道:“那就用你们手中的刀枪,去为你们的妻儿,你们的父母,以及你们自己,拼一间砖瓦房,拼一套暖和厚实的棉衣,拼一头属于自己的耕牛!”

    “我青州军有功必赏,军中参军会如实记录,你们每一个人的功劳。你们需要做的,就是举起手中的钢刀,杀敌!”

    “杀敌!!!”

    校场上的将士们双目燃起熊熊战意,再次齐声高吼。

    韩桢大手一挥:“发兵淄川!”

    一个时辰后。

    韩桢骑在战马之上,身后一杆高达五米的大纛。

    大纛玄底金纹,上书一个白色的韩字!

    四千重甲骑兵,轻装上阵,紧随其后。

    再往后,则是聂东率领的六千步卒,四千辅兵,以及运送军械辎重的车队。

    此次大军出行,可谓是轻装上阵了,因为粮食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不断的运往孙家镇。

    届时,只需从孙家镇调取就行,不用在隔着两三百里之遥,从益都或临淄征调了。

    至于刘锜与小武,在完成军令后,会自行赶往淄川,与大军汇合。

    大军刚出军营,走了还不到一里路,便见前方官道,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片人。

    打眼望去,正是赵霆等一众府衙官员胥吏,麻彦民与苏文怀也再人群之中。

    韩桢抬起一只手,传令军见状立刻会意,高呼一声:“全军止步!”

    随着这道军令传下,整支大军立刻停下。

    骑着战马来到众人近前,韩桢面色肃然道:“大军出行,何故阻拦?”

    一席朱红官袍的赵霆上前一步,躬身作揖,深情真挚道:“我等前来为县长与一众将士饯行,提前恭祝县长,凯旋归来!”

    这番话,赵霆完全是发自肺腑,不掺杂一丝马屁。

    如今,他彻底和韩桢这辆战车绑在一起,连家眷都不远千里从蜀中接来。

    所以,他是真心希望韩桢能赢,也必须要赢。

    “恭祝县长,凯旋归来!”

    赵霆话音刚落,身后一众官员胥吏们纷纷躬身行礼,齐齐高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