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贺一家人逃的匆忙,并未携带干粮。

    似他这般的百姓,不在少数。

    因此这些百姓只能趁着歇息期间,在密林中寻些野果果腹。

    可就算有野果,也是零星几个,哪里能填饱上百人的肚子?

    绝大多数百姓都无甚收获,坐在地上忍饥挨饿。

    眼见赵佶不但有炊饼,还能分给旁人,不少百姓纷纷看向他。

    感受着众人那渴望的目光,赵佶心头有些慌乱,彷佛被一群野兽盯上了。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那些盯着自己的男女老幼,明明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此刻在他眼里,却好似披着人皮的狼。

    不远处,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起身道:“这位朋友,犬子饥饿难耐,可否卖俺两个炊饼,二十文一个。”

    还不待赵佶作答,又一道声音响起:“我出五十文。”

    “都让开!”

    就在这时,三名大汉迈步走了过来。

    大步来到赵佶面前,为首的大汉伸出手,居高临下,语气强硬:“拿出来!”

    赵佶虽听不懂对方的方言,可也能看到对方的意思,死死抱着剩余的几个炊饼。

    一旁的陆贺站起身,呵斥道:“曾虎,你可想清楚了,抢夺财物是甚么罪。纵然眼下逃得了初一,也逃不过十五,等到了江山县,自有知县治你三兄弟的罪!”

    这番话,让曾虎三兄弟面色一变。

    是的,现在没人管,可总归是要去江山县的,总不能为了几个炊饼,就落草为寇。

    曾家三兄弟蛮横归蛮横,却并非亡命之徒。

    “哼,你二人等着!”

    曾虎丢下一句狠话,转头离去。

    赵佶松了口气,朝陆贺拱了拱手:“多谢道卿兄解围。”

    “宋兄客气了。”

    陆贺摆摆手。

    休息了一阵子,逃难的队伍再次出发。

    而今兵荒马乱,唯有坚城高墙才能让他们求得一丝慰藉,所以在场的百姓都想快一些赶到江山县。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陆贺的按摩真起了效,行走间,赵佶感觉膝盖没先前那么疼了。

    正午的阳光,已有了几分盛夏的毒辣。

    赵佶被晒的头晕脑胀,好在他平里日虽养尊处优,但却酷爱蹴鞠,时常与李邦彦、高俅等人耍球,倒也练出了一副好体魄。

    “砰!”

    忽地,前方的百姓顿住脚步,赵佶一时不察,撞了上去。

    揉了揉额头,赵佶正欲道歉,却发现所有百姓都齐齐愣住。

    只见前方的官道中央,横着一副长条板凳,一名身着铁甲的彪形大汉跨坐在板凳上。

    大汉身侧,还站着一个喽啰,手持一柄凤眼长刀。

    匪寇!

    赵佶悚然一惊,转头就准备跑,身后密林中忽地窜出百十青壮匪寇,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匪寇尽皆披甲,持枪跨弓,悍勇之气尽显。

    逃难的百姓神色惊慌,妇人们下意识的抱紧孩子。

    原先还蛮横嚣张的曾家三兄弟,一个个缩起脖子,躲在人群中当起了鹌鹑。

    俗话说的好,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这些匪寇可都是正儿八经的亡命之徒,哪个手上没沾过血,没有几条人命?

    坐在板凳上的彪形大汉缓缓站起身,朗声道:“是伱们自己随俺上山,还是俺亲自来请?”

    先前开口要花五十文钱买赵佶的脆饼的富商,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满脸媚笑的双手捧上:“这位好汉,规矩俺们都懂,这里有二十贯,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权当请诸位好汉吃酒饮茶。”

    其他百姓也纷纷开始掏钱,有多有少。

    不多时,地上就堆了上百贯。

    破财消灾嘛。

    钱没了,总比丢了小命要强。

    一般劫道的匪寇,不会涸泽而渔,讲究个细水长流,拿了钱就会放人。

    杀人越货的往往是流寇,做一票换一处地方。

    “呵。”

    大汉冷笑一声,下令道:“全部带走,胆敢反抗,就地格杀!”

    闻言,一众逃难的百姓脸都吓白了。

    这若是被带上山,怕是会生不如死。

    “跑啊!”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一瞬间,百姓们四散奔逃。

    赵佶杵着木棍,一瘸一拐的也跟着跑。

    结果还没跑两步,就见一道寒光在眼前闪过。

    噗嗤!

    一颗人头冲天而起,喷涌的鲜血溅了赵佶一脸。

    他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裤裆处湿了一片。

    这是真的被吓尿了!

    连杀七八人,四散的百姓终于老实了。

    “老实了?”

    彪形大汉咧嘴一笑:“既然老实了,就自己上山罢。”

    百姓们哆哆嗦嗦的跟在匪寇身后,极不情愿的朝着山中走去。

    见赵佶依旧瘫坐在地上,一名匪寇大步上前。

    刚一凑近,便闻到一股尿骚味,那匪寇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这贼贱虫被吓得尿了裤子。”

    “哈哈哈。”

    周围的匪寇纷纷大笑。

    赵佶又羞又怕,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匪寇却不管那么多,粗暴的将他拉起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赶紧走!”

    赵佶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杵着木棍,跟在人群中朝山上走去。

    陆贺四下张望,惊慌之余,压低声音道:“这些不似寻常匪寇。”

    “何以见得?”

    赵佶哪里见过匪寇,眼下还是头一回儿。

    陆贺强自镇定,轻声解释道:“你看这些匪寇,人人皆披铁甲,刀枪俱全,甚至还有劲弩,寻常匪寇哪有这般好的军械。”

    甲胄,在历朝历代都是禁器。

    按《宋刑统》,私藏半甲,杖五十七,徒役一年。

    私藏全甲,死罪。

    私藏三具以上甲胄,按谋反罪论处,夷三族。

    俗话说的好,带刀事小,穿甲事大。

    刀枪比较好弄,寻常铁匠便能打造,可甲胄不一样,工艺繁琐,唯有官营作坊的匠人才会制造。

    三五名悍卒,身披全身铁甲,就能在一个小县城横着走。

    捕快、弓手、巡检对其束手无策。

    原因很简单,破不了甲。

    带破甲锥的枪头,唯有军中才有,寻常刀枪是破不开铁甲的。

    “逃军?”

    赵佶猜测道。

    陆贺摇摇头:“看着不像。”

    这些匪寇并没有军人气息,反倒透着一股凶狠和匪气。

    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听到两人交谈,压低声音道:“俺晓得他们的来路。”

    “甚么来路?”

    陆贺忙问道。

    那商人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匪寇注意这边,迅速说了五个字:“方腊,摩尼教。”

    咕隆!

    赵佶咽了口唾沫,惊疑不定道:“方腊不是早几年就被朕……官家派兵剿灭了么?”

    方腊他可太清楚了,当初被童贯亲自押解进京,他还见过一面,并下旨斩首示众。

    商人解释道:“方腊是死了,可方七佛与方五相公却没死,一直在暗中蛰伏,前岁还在杭州那边闹过一阵子,被官府镇压后,又逃到了徽州与衢州这边。俺认得其中一人,年初时还在郡城传教。”

    此刻,赵佶欲哭无泪。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在方腊余孽的手中。

    若是被认出来……

    赵佶打了个哆嗦,不敢继续往下想。

    赵佶战战兢兢地问道:“到……到了山上,他们会把咱们如何?”

    “这谁晓得。”

    商人摇头苦笑。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爆喝:“嘀咕个甚,再敢多嘴,打烂你等的嘴!”

    赵佶几人吓得一个激灵,纷纷闭上嘴。

    衢州多山,山路又崎岖。

    一直在山中兜兜转转,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却无人敢停下。

    赵佶咬紧牙关,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就在方才,一名累倒的老翁,被匪寇一刀枭首。

    临近傍晚,再度越过一座山头,终于到地方了。

    只见群山密林的山坳之中,坐落着一个山寨。

    山寨三面环山,一面抱水,典型的易守难攻。

    进入山寨后,百余人暂时被安置在一片晒场上,那名彪形大汉,则大步走向山寨中一座造型略显怪异的寺庙之中。

    摩尼教是西域教派,武则天时期正式传入中原。

    不过因教义极端,并不被朝廷承认,唐玄宗下敕严加禁断。

    到了五代与赵宋,摩尼教的处境依旧没有改变,迫于无奈,只得依附于祆教、景教和佛教,转入民间地下传播,在这一过程中,摩尼教也在不断改变,吸纳其他宗教的教义,最终彻底汉化。

    一进寺庙,入眼是一尊高大的神像。

    既能从神像上看到佛教佛陀的影子,又能看到道教的诸多元素,甚至还夹杂着弥勒教、景教等教派元素。

    这,便是摩尼教信奉的主神。

    摩尼明神。

    又称,光明圣王!

    方腊起事之时,便自称光明圣王转世,自号圣公。

    在神像前方,盘腿坐着一个精壮汉子。

    彪形大汉进入大殿后,单膝跪地,双手结成一个法印,朗声道:“拜见佛子。”

    这精壮汉子,正是方腊的族兄,亦是方腊麾下头号大将,方七佛。

    自方腊被俘斩首,方七佛便自号佛子,接过了摩尼教的大旗,率领一众摩尼教余孽依旧不断在暗处活动。

    前两年,山东韩桢起事,方七佛看到了希望,在杭州等地再度起事,结果这次西军还没有出手,便被南方的禁军迅速镇压。

    吸取了上次失利的经验,方七佛逃遁深山之中,再次蛰伏了下来。

    虽是蛰伏,但他却也没放弃发展。

    凭着强横的武力,打服两浙路、江西、徽州等地的绿林道好汉,收服一众匪寇山贼。

    此刻单膝跪地的彪形大汉,便是其中之一,他名郭胜,本是这处山寨的大当家。

    被方七佛收服后,赐封佛子座下北方护法。

    同时,方七佛继续在民间传教,发展信徒,并利用信徒上贡的钱财,暗中勾结官员,购买甲胄、兵器等军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