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刚跑出人群,终究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名侍卫手中托着的秦半两,把心一横,扔下自家丈夫的大手,回头把钱抢在怀中,调头就走。

    一直走出很远,已经彻底听不到后面的动静,南昌亭长这才停下脚步,有些懊恼地道。

    “你为何又要拿着这些钱财……”

    那妇人气道。

    “左右我们已经得罪了那个姓韩的白眼狼,就算我们不拿这些钱财,难不成他还能念我们的好吗?”

    南昌亭长愕然,有些担心。

    “可是……”

    妻子越发气恼。

    “可是什么,他如今是大人物,总须要些脸面,就算是我们接受了这些钱财,难不成他还会因此更加记恨我们吗?既然没什么影响,我们凭什么不拿着?我们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他当初死乞白赖地白吃了我们那么久的饭食,拿他一点回报怎么了,就算是拿了,那也是我们应当应分的!”

    说完,又赌气似的说。

    “你个不争气的,平白让人吃了那么长时间的闲饭,反而落了个小人的名声,小人都小人了,我们还怕什么,这些钱,不拿白不拿!”

    说完,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又用伸出大脚丫子,用力蹬了蹬。不知道是在气自家丈夫不争气,还是气韩信那个白眼狼,忘恩负义,恩当仇报。

    ……

    靖边侯回乡。

    轰动了整个淮阴城,昔日的左邻右舍,一个个兴高采烈,高兴地就跟过年似的,一个个扶老携幼,集体出迎。

    “韩家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看着就是个能有出息的……”

    “那时候,都说这孩子浪荡无行,不务正业,我就说,这孩子是心气高,一准儿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看,现在出息了吧!”

    “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身子骨不好,我还给他家送过一只老母鸡呢,都是左邻右舍的……”

    “我那时候还给他操心说过媳妇呢,后来没成——兴家那媳妇,也是个没福气的,当初若是肯低低头,带着孩子嫁过来,现在还不是吃香喝辣……”

    “……”

    大家都热热闹闹的,充满了期待,似乎韩信封侯,他们也能跟着富贵似的。纷纷说着过去有的没的趣事,大概都忘了韩信落魄时候的冷眼。

    韩信似乎也都忘了,他腰杆挺直,满面红光,对左邻右舍的,也都谦虚有礼。自然是又惹来一群不要钱的赞叹。

    当初的宅院,早已经被人打扫出来,就连窗户都被人重新装裱过。

    看上去,焕然一新。

    韩信伫立在自家院子里,沉默许久,然后才出带着手下护卫,前去父母坟前祭祀,淮阴县令和当地乡老,恭恭敬敬地在一旁随伺。

    韩信父母坟地,在一处颇为高敞的坡地,居高临下,视野颇为宽广。

    “我昔日落魄时,家贫,无以葬母,选择此处,便是因为此地高敞,宽阔,足以安万户之家……”

    韩信躬身,亲自为父母坟地拔除杂草。

    一旁的县令感慨道。

    “侯爷,少有不凡,举止倜傥,异于常人,虽然落拓贫寒,不改其志,如今能有如此成就,岂不是很合情合理的吗?”

    一群人轰然附和。

    觉得,果然非常有,有非常之举,如今再看韩信当初,只觉得高山仰止,处处透出不凡。不由再三感慨……

    韩信:……

    摆了摆手。

    “我想单独在此待一会儿,陪我阿翁阿媪说说话……”

    淮阴县令自然不敢再继续打扰,谢了个罪,当即带着一众乡老以及韩信的一群呜呜泱泱的邻居,神色恭谨地退下。

    就在远处,恭恭敬敬地等着。

    韩信祭祖完毕,回到住处,先是感谢左邻右舍的昔日照拂,然后在自家巷子外面,大摆流水宴席,招待宾朋。

    一县尽欢!

    当晚,韩信也不由酒意熏熏。

    出门送别淮阴县令等人的时候,才发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正神色紧张地跪在自家柴门之前。

    不等他上前细看,那汉子已经趴在地上,砰砰磕头请罪。

    “小人有眼无珠,不识贵人,昔日冒犯贵人,死罪……”

    说完,又是叩头不止。

    韩信上前,这才认出,眼前的汉子,竟是昔日在闹市中羞辱过自己的张屠夫。看那摇摇欲坠的架势,显然已经不知道在门外跪了多久了。

    此时,宾客尚未散去,无数人驻足观望,想要看看,这位昔日在闹市中羞辱过靖边侯的恶少,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韩信驻足而立,审视良久,才环顾左右,笑道。

    “他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杀不死他吗?不是,而是杀了他,没有意义,所以我忍了,才有今天的成就,所以我要感谢他!”

    说完,径直上前,亲手扶起已经神色惊慌不知所措的张屠夫。

    “你也算是我们淮阴城中的一位壮士,可愿意来我麾下做一校尉……”

    张屠夫神色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他还在那里犯傻,一旁的淮阴令忍不住笑着呵斥道。

    “侯爷宽宏大量,以德报怨,提携与你,你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谢过侯爷的恩典——”

    听到淮阴令的提醒,张屠夫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扑到地上,再次磕头如葱。

    “小的谢侯爷大恩大德!”

    韩信微笑颔首,四下里不由响起一阵喝彩声。

    任谁也没想到,昔日羞辱轻贱过靖边侯的市井恶少,竟然会因祸得福,不仅没受到惩处,反而得到了靖边侯的赏赐,直接成为了一名校尉!

    于是,人人称赞靖边侯韩信胸襟似海,以德报怨,是真正的仁人君子。

    只有南昌亭亭长的妻子,听到之后,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这个白眼狼,沽名钓誉,给他恩惠的,他恶言相向,给他侮辱的,他反倒惺惺作态,给人官做,如此好歹不分,早晚没有什么好下场!”

    “嘘——慎言,慎言!”

    南昌亭长赶紧上前,一把捂住了自家婆娘的大嘴。

    “这要是被人听了去,我们就算是有一千个脑袋也不够人家砍的!”

    ……

    韩信回乡的第二天,就派出自己麾下的侍卫,四处打听当初在城下给自己饭吃的那位老妪,听闻靖边侯打听昔日的恩人,淮阴令也颇为热心地派出手下差役,四处帮忙打探。

    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韩信得到消息之后,带着人亲自赶到城南老妪居住之处,奉上千金,以感谢老妪当初对自己的恩惠。老妪没有想到,昔日的无心善举,竟然有了这样的结果。

    那位徘徊在河边,落魄到饿肚子的年轻人,竟然真的有了出息,一时间很是感慨。

    “我当初怜惜你没有饭吃,并不是贪图你今日的恩惠,你能有今日的成就,我也很为你高兴……”

    韩信握着老妇人的手,颇为感慨地道。

    “无心为善,才是真正的大善,您老人家,昔日怜悯我,给我饭吃,才有了我今天的成就,这是您给我的恩德,我必须报答您,这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您务必收下……”

    老妇人还待推辞,可看到看着几位盯着钱财,眼神火热的儿子,终究还是道了一声谢,收下了韩信的谢礼。

    自己虽然不贪图回报,但几个儿子,还是要娶媳妇,过日子。

    靖边侯知恩图报,一饭千金,很快成为淮阴城人人津津乐道的美谈,当然,大家谈起这个来的时候,自然不会忘了随手再踩一脚那位目光短浅,为善不终的南昌亭长,以及他那位鼠目寸光的妻子。

    过了不久,那位南昌亭长就因为办事不力,被免去了职务。

    只能灰溜溜地带着自家媳妇,回乡下老家去了。

    当然,这是后话。

    韩信回乡,一举一动,万众瞩目,昔日逼仄的小院,每日里门庭若市,就连居住在偏远山沟里的远房亲戚都闻讯赶来祝贺。

    一连热闹了好几天才逐渐散去。

    韩信这才终于得了片刻的清闲。

    他带着手下侍卫,漫无目的地闲逛,感受着人们与昔日截然不同的目光,心中感慨万千。

    “可惜,天不假年,阿翁和阿媪都没能赶上好时节,没能等到我有出息的这一天……”

    心中想着,不知不觉又逛到了自家父母的坟前,这里,早已经重修了坟茔,自家父母的坟墓,高大气派,在那土坡上分外的显眼。

    他伫立良久,跳下马背,谢绝了侍卫的跟随,迈步往前走去。

    然而,还没走到墓前,就看到一个挽着发髻,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手中拿着罗盘,正站在高处,对着自家父母的坟墓,比比划划,而且,还一边比划,一边漫步朝着这边走来。

    不由眉头微蹙,有些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那男子约莫有四五十岁。

    一边比划,一边调整角度,还一边念念有词。

    不知不觉,那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已经走近韩信的身旁,就跟刚发现有人似的,那男子有些意外地猛然抬头,然而,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由眼睛猛地一亮,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震惊之色。

    “敢问贵人,此处可是你家的坟茔……”

    韩信微微颔首。

    那男子顿时大惊失色,当即收起罗盘,躬身下拜。

    “臣乃终南山望气士,数日前,忽然发现南方有王者之气,卓然成龙虎,不由心中大奇,故而一路寻来,却见有新的地脉隆起,汇聚此处,正纳闷此处是何人坟茔,能占据此地。直到见到贵人背影,身姿卓然,有龙章凤姿之貌,才恍然明白,山川有灵,社稷将有新贵人出……”

    韩信闻言,有些诧异地看向面前的男子。

    “君此言何意……”

    灰袍男子笑而不答。

    “江山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祖龙死,而贵人出,山川崩,而风云起……”

    说完,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等到韩信醒过身来,再找,已经人迹渺渺,不见了刚才那灰袍男子的身影。韩信回头看着自己当初为父母选择的坟茔,一时间脸色变幻不定,不觉已到黄昏。

    “侯爷,天色已经,我们要回去吗……”

    见自家侯爷,在父母坟前,一发呆就是一下午,手下的侍卫不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他的亲兵统领,陪着小心,上前轻声提醒。

    韩信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转过神来。

    “走吧,明日返程!”

    ……

    四公子高虽然不在咸阳,但这个新年,府上的热闹,却远超以往。

    不仅往日不怎么来往的咸阳权贵,时不时登门拜访,就连一些门口,都闻讯而来,这种变化,落在公子高夫人的眼中,越发的欣喜。

    “夫人,龙入大海,王气已经开始显现汇聚了……”

    刚接到公子高书信,得知公子高即将正式扬帆出海的郑夫人,闻言心中一跳,神色恭敬地看向悠然跪坐在自己下手的仙师。

    “请问仙师,我该怎么办……”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轻捋胡须。

    “龙行云,虎行风,龙入大海,腾于九霄,当有天降辅星出世,而公子利于东方,而辅星出自南地,而落于北……”

    说到这里,老道士云淡风轻地道。

    “敢问,北方可是有什么人与贵府牵扯甚深?”

    郑夫人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想起一个高大魁梧,目生重瞳的身影,眼中顿时露出一丝惊喜交加的神情。

    “小婿项羽,正好出自南方,而今正在北方为将!”

    老道士闻言,不由微微颔首,露出释然之色。

    “难怪——这就不奇怪了,南方属火,而北方属水,水火交织,则风云自起,恰是龙兴必有之辅……”

    郑夫人“无意间”得到了这个大秘密,心中越发觉得眼前的这位仙师说得有道理。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露出讨教的神情。

    “小婿与小女虽然早已经订婚,但尚未完婚,仙师以为,什么时候完婚,才最合适……”

    老先生轻捋胡须,神色肃然。

    “此举事关龙虎交汇之气,不可轻忽,老道当焚香沐浴,斋戒三日,为夫人细推之!”

    郑夫人大喜。

    “如此,有劳仙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