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那一头,穿着白大褂的实习医生,手里正优哉游哉捧着保温杯,泡着两三颗红枸杞。

他虽然是没有资质凭证、只能混迹网络,从那些大医院诊所里扣点漏网之鱼的野鸡医生,可他早已训练出熟练应付各种患者的话术。

一开始见新患者问梦,他想都没想打开“梦咨询”文件夹,复制粘贴一片:“这位患者不必忧虑,无论梦是好是坏,皆是人潜意识的表现,根据科学研究表明,人潜意识中存在着被压抑的欲望和冲动,这些欲望和冲动会在梦中得到释放……”

洋洋洒洒一大段,显得他很专业。

几乎是秒回,少年愣了片刻,看完后,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

这段话提炼出来的意思简单明了,梦是你压抑的冲动。

而如果做了噩梦,一般是现实中压力太大,对现实充满无力又不满,转化为一个个宣泄之梦。

江雪律低下头想了想,他对现实有什么不满吗?

他虽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可母亲在临终前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后路,他少年时期沐浴在爱中长大。进入学校后,他也没有因家庭原因受到同年龄人的欺凌,老师关心,同学爱护,他能有什么不满呢……

“医生,我对现实没有什么不满,那些梦有些奇怪,全是杀人之梦。”

医生:“哦,你潜意识渴望杀戮,这不是问题,你近期是否浏览了一些犯罪电影?若大量欣赏暴力美学,很容易受影响。请患者一定要正确引导自身,以免走上歧途。”

这段也是他从word文档里复制粘贴。

他也没看那些电影。

江雪律轻蹙了一下眉宇,他缓慢打下字:“医生,这些梦非比寻常,太过于真实……我几乎难以抽离。”

“我梦到我杀人,不止一个人……我在荒野中弃尸,我把人装入行李箱,还有碎尸裹塑料袋沉塘……”这是他梦到过的杀人毁尸灭迹一百零八种方式。

江雪律敏锐地认为这不是自己的潜意识,因为这些东西,已经骇人到,远远超越了一个高中生能承受的地步。

他人生只活了十七岁,即使穷极想象力,真的能想到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杀人方式吗?

当然不可能——

除非他有双重人格。

想到这点,少年抿了抿干燥的唇,心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唉,他又遇到杠精患者了吗?

果然他不是大医院的坐诊医师,就容易受到质疑。那些专家问诊的咨询费按分钟计时,一小时数百美金还客似云来,患者不敢质疑。而他为人答疑解惑,却是免费,免费的东西就是不受人珍惜。

医生放下保温杯,翻了个白眼,不是很想回复这个患者。

直到咨询页面上飘出了血腥文字,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倏然一惊,身上的寒毛竖起,直冲天灵盖。

随着江雪律娓娓道来,这名胆子不大的医生僵硬地捏着杯子。明明是炎热的九月秋老虎,他却感到脚底发寒、毛骨悚然。

每多一点信息披露出来,他的心脏就一颤一颤,眼睛越瞪越大,瞳孔里充斥着不敢置信。

半天过去,见江雪律有停下的意思,这名医生一改之前的敷衍,迅速回道:“还、还有呢,你详细说说。”

什么叫妇女儿童老人乃至小动物,你一个都不放过,你详细说说!

连杀人手法、对象选择都描述得这般详细,一清二楚,找医生有什么用,你还是投案自首吧!

“自、首、吧!”

打下这句话时,他心激烈地怦怦直跳,生怕激怒了屏幕那头不知是人是鬼的杀人魔。

这三个字他花了平生很大的力气,还没发出去,忽然他看到了咨询人的身份信息,“男,16周岁”。

这个信息一出,好似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这居然还是实名制咨询,而不是匿名,真的会有罪犯傻到实名制问诊吗?当然不可能。

看着这明晃晃的年龄,医生就知道,他被骗了,或者说被一个精神病或者中二病少年玩弄了。

一个十六岁少年,即使从出生就开始杀人,也不可能杀那么多。

他的口气瞬间冷了下来,“孩子,你作业太少了吗?小孩子不要随便上网问诊。”

这年头高中生不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吗,学业压力大吗,怎么还能上网调戏医生!

想来还是作业太少了。

医生义愤填膺,心里非常不满:他虽然免费,也是有尊严的!

想到他刚刚居然把那番对话当真,还差点劝人自首,

稍微一回想,他脸皮就臊红,恼羞成怒。实在不想应付一个高中生了,他点击“结束”,率先结束了这场心理问答。

猝不及防被结束了问询。

江雪律那边的界面被迫弹出,他愣了几秒。他何其聪慧,一下子就猜到了,这个医生不信他。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方才不仅是医生在摸他的底,江雪律也在摸这个医生的底,他能看出,这个平台网络免费问诊的医生水平有限,他应该去找专业的。

可当他打开专业医生的报价单,他在价格上定睛了片刻,选择放弃。

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太贵了,再加上一个疗程恐要数月,江美琴女士留给他的房子和遗产,只能供到他大学毕业。

他支付不起这笔高额的治疗费。

一时之间,他陷入了瓶颈。

不过这一次问答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

他换了一条思路,不从梦境本身和为什么我梦到这些出发,选择从梦境降临的那一天追本溯源。

这一往上追溯,让他开启了一扇荒诞的大门。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天空混沌,群星归位。

花费数日半月的摸索,江雪律弄懂了一件事。

七大洲四大洋中,日月星辰可照耀的角落,像他这般被噩梦纠缠的人有许多。有一些如江雪律般不受其扰、健康受损,徘徊在清醒与疯癫的边缘,神智疯狂下降。

得知自己的噩梦不是偶发、不是个人,而是一种集体性的癔症时,很难形容江雪律的心情。

原来全天下也不止他一个倒霉蛋。

然后他很快又得知了一件事。

有艺术家因为这场神秘的星象,获得了狂乱的天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创作出了不朽的作品——有小说家、画家、歌唱家等,据他们所说,漆黑的帷幕中星星划过,赐予了他们神秘的天赋。

他们说:“我劈开了时空迷雾,迈入了那段暗黑漫长的中世纪,在一缕晨曦的曙光中见到了伟大的——先贤,我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每个夜晚都匍匐在先贤脚边,如饥似渴地聆听着先贤的教导……”

画家说梦到了数百年前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达芬奇,小说家说梦到了两百年前的恐怖小说教父爱伦坡,沐浴着先人光辉,他们原本平平无奇的职业生涯忽然大放异彩,即将走上人生巅峰。

得知这一点时,江雪律是茫然的,那他梦中的先贤是谁?

他的梦中只有恐怖、死亡和杀戮,他看不清梦中人的影子,少年记忆力极好,闭上眼睛还能回忆起一二。

遇事不决求助互联网,江雪律扯过键盘,磕磕绊绊地输入:东伦敦、杀害□□、行走在迷雾中、连环杀手……

剩下的不用输入了,万能的互联网直接弹出“猜你想搜——开膛手杰克。”

这个结果一出。

江雪律敲键盘的手停下,脑子空白,像是被人打了一棍似的。

他梦中果然没有先贤……只有一个世界史上犯下连续凶案、让英伦警方都束手无策的连环杀手,他的身份扑朔迷离,杀害□□的动机又充满故事,以至于后世无数游戏小说家影视都热衷以他为原型进行创作。

难怪他的梦境与众不同,充满了血色厄运。

别人是艺术家,而他是杀人犯,为什么。难道人与人之间,还能这般截然不同吗?

……

爱贝尔幼儿园。

一如往常的吵闹,到处都是孩子活泼欢快的笑声,“老师老师,周杰他拉屎了!拉在自己裤子里了!”所有人嘻嘻哈哈,一个小男孩窘迫地坐在小板凳上,小脑袋几乎要埋进地里,“我没有、我没有……呜呜呜哇我没有。”

“大家不可以这样嘲笑周杰同学,每个人都有憋不住的时候。”随时关注情况的老师立刻站出来,给孩子擦眼泪,牵起孩子的手,“小杰,你跟老师去厕所好不好,以后有事要及时叫老师,不能憋着。”

“嗯!”

刚哄好一个孩子,又来下一个。

“呜呜呜呜老师,他推我。”身穿花裙子的小姑娘,一屁股摔在地上,尘土弄脏了她白白的小手,玉雪可爱的小脸蛋满是泪珠。见状温柔的女老师立刻冲过去,把小女孩抱起来安慰,花了许久才把小姑娘逗得喜笑颜开。

虽然是自由活动时间,可其他孩子也不消停。

“老师,老师!纸张好小,我可不可以把蜡笔涂在白墙上。”

“不可以哦。”女老师目光温柔,语气慈爱。

小男孩手里捏

着五颜六色的画笔,大声喊:“为什么!”嗓门很大,透着一股不服。

“因为老师会打你的小手手。”

“哼!!!不给你打!除非老师你陪我画画!给我弹小星星!”

老师被缠得没法,被领头的孩子拉走。一群孩子在画画,剩下的孩子在滑滑梯荡秋千做游戏,他们不知道,远远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老师们松了一口气,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精力旺盛,玩了一整天了还非常活泼。校门一打开,一个个就像雀鸟出笼,欢天喜地奔向了父母。

几个小时后。

这一日江州市警局十分忙碌,先是一对中年夫妻焦急忙慌地走进来,说自己儿子失踪了。

“我在家里做饭,一般这个时间点孩子就算跟朋友在公园玩,也早就回来了。我给老公打电话,给好多人亲戚朋友打电话,都没听到孩子的消息。”

“我希望是虚惊一场,可是他真的没有回来……”

得知这个报案信息,警局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众所周知,儿童失踪案没有时间限制。警局内部立刻分出人手去孩子可能失踪、被拐的地点寻找。时间飞快过去两个小时,这批刚出发的警员,还没回来。

天色已晚,火烧般的晚霞在天空铺开,编织成网,将整座城温柔笼罩,这个时间点路灯未亮,蜿蜒曲折的河岸上吹起冷风,压弯了潮湿的芦苇丛。

江州市警察局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

打电话是一个中年妇女,女人的声音沙哑,语气却十分惊恐。

电话信号不是很好,背景音十分嘈杂,还混着几声汪汪犬吠,“警察同志,我要报警,我在草丛里看到、看到一个孩子!”

接线员脸色倏然一变。

十分钟后,距离最近的警员赶往了现场。这里是河岸,附近的土地泥泞,报案的妇女惊慌失措地指了一个草丛,手指颤颤巍巍。

她说:“我在遛狗,我听到狗叫声走过去,看到一双小腿和衣服,我、我立刻转身跑了,我没敢看。”

“于是你就把你丈夫、家里人都叫来了?”叫救护车也就算了,怎么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

“是的,他们才来。”

“叫他们来做什么?人多壮胆吗?”小警员是距离此处最近的外勤,此刻他脸上溢满了痛苦。

“我害怕啊警察同志!”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妇女哭哭啼啼,天哪,遛狗撞见这种事,她害怕极了。这条路以后她是不敢走了!

妇女一哭,那条宠物犬也跟着狂吠,到处来回乱踩。

小警员绝望地发现,这附近的泥地本来是有脚印的。如今都被破坏了。事已至此,只能赶紧维护现场。

草丛后的东西还没确定,小警员走过去,小心翼翼拨开那一大片野草,这里地势平缓,低矮的灌木丛和野草抢占了一席之地,石头也多,有视野遮蔽的效果。

当拨开这些碍事的植物,见识草丛后的场景后。

小警员脸色煞白,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道:“叫刑警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