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补课
谢家人带着满满的谢礼来到徐家,离开时除了空荡荡的菜筐还多了一卷厚厚的书。()
——正是《大齐律·刑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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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这卷书的谢拾一头雾水。
“《大齐律》以六律分目,460条,共三十卷。《刑律》独占十一卷,共117条。”
徐夫子想起这小徒弟围着自己亮晶晶崇拜的小眼神,神态难得温和:“你不是想知道我如何说服县吏?答案就在其中。年节期间闲着无事,不妨翻一翻。”
以谢拾目前的年龄,正经学习《大齐律》还早,但多了解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昔日齐太祖定鼎天下,下诏天下设立社学。规定民间子弟入社学后先学《三字经》,再习经、史、历、算,兼习《大齐律》以及冠、婚、丧、祭之礼。
如今社学大多荒废,私塾与书院盛行。出钱让孩子念书的人家都是冲着科举去的,私塾与书院的教学内容自然以科举为主,更有甚者只读四书五经,旁的都是不入流的杂学。
徐夫子倒不至于如此偏激。
只是弟子年龄还小,教导起来难免慎重一些,以免一不小心移了性情。而学习《大齐律》在徐夫子看来可谓有益无害。
不仅科举要考律法,进入朝堂牧民一方更需通晓律法。此外,从小习律便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何为正道,何为邪道。
见小团子捧着书卷如获至宝,兴高采烈地应了。徐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若有余力,不妨细思,县吏拘人所违何律?设若是你,又当如何?”
对于小孩子而言,这个问题或许有些难了。不过徐夫子也不指望小弟子答得有多完美,只是借此启发谢拾深入思考而已。不知不觉,他都为谢拾调整了教育方式。
关照小弟子的同时,徐夫子注意到一旁神情散漫百无聊赖的徐守文,遂决定一碗水端平,守孝期间不拜年,闲着无事正好给儿子补补课,讲一讲实用的《大齐律》。
谢家人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走,只留下一只无辜遭殃的徐守文在风中凌乱。
·
回家后,一家人忙活起来。
老徐氏带着三个儿媳在灶上生火做饭包饺子,谢大有在院子里指挥儿子们贴春联……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若非前几日为谢松担忧奔波,许多事情早就该预备周全。如今只剩下大半天的功夫,时间难免有些紧。
一时间,老老少少竟是半点不得闲。
连谢拾都分配到一个重要任务——
积雪扫清后,小小的院子略显空旷。
谢松搬出一套桌椅板凳,兄弟姐妹四人在柿子树下围着桌子坐了一圈。谢拾坐在正对院门的位置,对面是长姐谢梅,左手边是二姐谢兰,右手边则坐着长兄谢松。
桌上是一叠红纸与铺好的笔墨砚台。
姐妹二人拿着剪子,有说有笑剪着窗花,时不时将一张张剪裁得当的菱形红纸递到谢拾手边,谢松则在一旁替小堂
() 弟研墨。
谢拾端端正正坐着,左手接过姐姐递来的红纸,右手拿起大大的毛笔,蘸着堂兄认真研的墨,挥笔而落就是一个有模有样的“福”字,字迹虽稚嫩,却是一气呵成。
——没错,写“福”字,就是全家人交托给他的重要使命。
平平顺顺一年,临近收尾却出了这一遭,家里人难免觉得晦气。即便谢松已经出狱,大家还是觉得得好好去去晦气,带着满满的福气迎接新一年的到来。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比得上“小福星”的祝福?
正好如今谢拾上了学,也会写字了。那么,今年的“福”字何不交给他来写?
毫无疑问,这个建议是迷信“小福星”的刘氏提出来的。全家人当即一致通过。
谢拾兴致勃勃地接过任务,又拉了哥哥姐姐们一起,大家都要为来年的运势出力嘛。
如今的他对自己的祝福是否有效半信半疑,毕竟大哥在他分享好运后依旧入狱。但换个角度看,平安出来何尝不是幸运?
尽管心中存疑,谢拾的动作却不敷衍,一笔一划十分认真,希望果真能招来福气。
爷奶长寿安康、爹娘万事如意、叔伯婶娘……学着从前听过的吉利话,小团子在心中先是为全家人施加“祝福”,范围逐渐扩大到学堂,夫子、师娘、几位师兄……最后,就连家里的鸡鸭都被他施加了“快快长胖、多多下蛋”的祝福。
——好耶,大功告成!
谢拾将笔一搁,揉了揉发酸的小手。美滋滋地欣赏着由谢松整整齐齐晾在旁边石板上的福字,只觉得自己写的字就是好看。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兄长与姐姐们剪纸研墨的功劳。这可是大家共同的劳动成果!
见字迹已干,他便迫不及待地招呼哥哥姐姐们一起来贴福字,小团子人小腿也短,跑起来却飞快,一会儿就从院子东边跑到西边,从东厢房门口跑到西厢房门口。
“左边一点、哎呀,过了过了……”身高不够贴不了福字的谢拾只能在嘴上过干瘾,
站在院子里将其他人支使得团团转。
贴完“福”字,还有窗花。
谢拾对于“咔嚓”几下就能剪出一张漂亮窗花的活动也很感兴趣,可惜家里人都紧张兮兮不让他摸剪刀,小家伙只能作罢。
不死心的他凑到两个姐姐中间,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她们的成果。伴随着剪刀纷飞,一张张精巧的窗花在姐妹俩指间形成。谢拾看得眼花缭乱,逐渐懵逼。
剪窗花这个技能,他好像学不来?
看着姐姐们灵巧的动作,他捧着小脸认真夸夸,满目钦佩:“好漂亮的窗花!”
“这张好看,这张也好看。”他一张张看,嘴上不断发出赞叹,“姐姐们手真巧,别家的窗花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
小朋友的夸夸谁不爱听呢?谢梅、谢兰姐妹俩险些在小堂弟的甜言蜜语中昏了头,真以为她们剪出来的窗花天上有、地下无。
见小家伙心心念念盯着一张窗花不放,小心翼翼
地捧在手上,唯恐一不小心扯坏了。谢梅笑着伸手点了点他眉心:“好啦,这张给你,就贴到你的窗户上罢。”
“谢谢大姐。”谢拾一下子眉开眼笑,拿起窗花就要找谢松,“大哥大哥!这是大姐送我的窗花,大哥快来帮我贴!”
蓝色的小旋风在院中刮来刮去。
心满意足的谢拾在院子里蹿了一圈,又跑到灶房,哄得老徐氏与三个儿媳忍不住一阵投喂,出来时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稍一靠近,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食物香气,活像是个刚出蒸笼的大号糯米团子。
不多时,谢家上下焕然一新。
门前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院门两侧是整整齐齐的对联,红彤彤的“福”字贴遍了每一扇门,小孩稚嫩圆润的字体格外讨喜。精致的窗花装点了冬日的素白。炊烟袅袅,米饭与腊肉的荤香混合在一起。
透过敞开的院门一眼望去,只见光秃秃的柿子树下,是铺着笔墨纸砚的旧木桌。
裹成球的小团子正凑在桌前,指着剩余的红纸撺掇两个姐姐:“……大姐二姐也来写‘福’字吧。我来教你们怎么写。”
“这不好吧?”跟着弟弟读了两个月的书,谢梅已经识得不少字,也会写几个简单的字,包括自己的名字,如此复杂的“福”字她却无能为力,“别白费了纸。”
“有什么不好的?难不成还将这纸留到明年?”谢拾催促她快动笔,“姐姐们今年学会了,明年咱们就能一起写福字了。”
至于识文断字的大哥谢松?他倒是不用谁教,不过他运气这么差,还是算了吧。
“姐,你不写就让我来。”
谢兰比姐姐干脆多了,接过小堂弟递来的毛笔,就在谢拾的指导中落下了第一笔。
剩余的红纸飞快被消耗。
有妹妹带头的谢梅终于还是央不过小堂弟的撒娇,犹犹豫豫地提起了笔。
一开始她还嫌丑,却在小堂弟的鼓励中越来越自信。转念一想,这写字似乎与绣花差不多,她不懂写字,却很会绣花,花样该如何排布才好看,写字好似也差不多。
她笔下的福字不知何时越来越端正。
见状,谢拾与谢兰对视一眼,都很是惊讶。他疯狂夸夸——想不到大姐读书认字天赋平平,写起字来却比二姐进度更快。
被谢拾一夸,谢梅下笔顿时更自信了。
姐弟三人教学相长,渐入佳境。不断有乡人上门,看见这一幕,面上都透着惊诧。
……谢家异想天开送小孙子去读书也就罢了,怎的连两个女娃娃都跟着写字?这红纸就是再不值钱,也不该如此糟蹋呀。
再一看门上贴的“福”字,笔记虽稚嫩却也像模像样。有些人不免动了心思。
便有人指着那红彤彤的“福”字一顿夸:“这字写的好,不比那镇上卖的差哩。”
老徐氏顿时谈兴大盛:“这都是拾哥儿写来玩的,哪里能跟镇上卖的福字比?”
来人十分配合:“竟是拾
哥儿写的?这才念书两个月,字都写得这么好了!()”
一唱一和间,谢拾又被吹上了天。
对方临走时讨要几张谢拾写的福()”字,被捧舒服了的老徐氏岂有不应的道理?
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个。
前两日还门庭冷落的谢家,今日却陆续有人上门,都是冲着求字的目的来的。
有些人是动了占小便宜的心思——反正谢家人都舍得让两个女娃娃浪费纸墨,既然如此,让他们占一占便宜又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却是真真对谢拾刮目相看——能得徐夫子看重,天赋自是不必多说。小小年纪字已不错,可见勤勉,前途可期。指不定他们求的就是未来秀才公的墨宝呢!
后者自然不会两手空空而来。
老徐氏一开始还被捧得飘飘然,送了两张“福”字就担心累坏了自家小孙子。何况她又不傻,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她自然辨得清,可不会为了虚荣心便宜那些小人。
谢拾也不是毫无脾气的面团子。前两天村里谣言满天飞,哪些人在背后偷偷造谣,哪些人说他们一家的坏话,他记得一清二楚。
没有谁说话时会防着跑来
跑去四处撒欢的小孩,这可都是谢拾的小耳报神。
小家伙心中自有一杆秤。
他才不会把福气分给那些讨厌鬼。
某个厚脸皮的被老徐氏拒绝了还不罢休,凑到谢拾跟前,还想着哄小孩:“拾哥儿字写的真好,能不能给我家也写几张?”
说话时,这人看着旁边练习写福字的姐妹俩,疼得心都在滴血。这多好的纸啊,与其如此糟蹋,还不如送给他们家用呢!
“不能!”谢拾警惕地竖起小手,在面前摇了摇,“你前天还说我大哥坏话,还叫你家那几个歪瓜裂枣别同我姐姐玩呢。”
这人当场被气得一个倒仰,还不等发火,护孙心切的老徐氏已经抄起了大扫帚:“……我说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呢?就知道伸手要要要,不知道的当你讨米呢!”
一番折腾过后,心怀鬼胎的家伙都灰溜溜地走了,其他人则是又多了一笔谈资。
……天知道谢家小孙子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心眼!背后造谣、讲过谢家坏话的人,他竟然都知道,开口就毫不客气戳人心窝。
·
这个年,谢家过得有滋有味。
除夕过后,三叔谢森带着妻子回了镇上。大伯大娘带上一儿二女去邻村探望刘氏娘家。唯有二房一家并不曾四处走动。
余氏家住镇上,本是屠户之女,父母早早去世后,哥哥嫂嫂就看她这个在家里吃白饭的妹妹不顺眼了,总想将她嫁出去。
余氏自然知道他们的心思,左挑右选,最后却挑了方方面面都不出众的谢林,就是图他家庭和睦,性格老实,长得好看。
余家兄嫂对谢家的条件颇不满意,却也不曾刻薄到把妹妹卖到有钱人家换个好价钱,便随她的心意把她嫁了出去,只当是甩掉了拖油瓶,并不打算与穷酸的妹
() 夫一家有所往来。自从前几年余家肉铺生意大好搬去了县里,谢、余两家就再无联系。()
谢拾只知道姥姥姥爷已经不在人世,余氏不曾在儿子面前提起过还有舅舅的存在。村里的小伙伴们都在忙着走亲戚,独他一个闲着无聊,索性便又溜去了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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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他到来,徐守文仿佛看见救星。
——有了小师弟,他爹一定不会再盯着他的功课了吧?谁家孩子过年还做功课啊?
谢拾是带着徐夫子借的书一起来的。
他一进书房就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大齐律·刑律》:“夫子!”
“上回夫子所问,学生有答案了。”
上次借书时,徐夫子让他不妨想想县吏拘人触犯了哪条律法,谢拾闲着没事看书时,在系统的引导之下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翻到《大齐律·刑律·断狱》这一篇,手指在书页上画出一道无形的横线。
[……凡官吏怀挟私仇故禁平人者,杖六十,因而致死者,绞。]*
[……虽无罪犯,系紧关干对之人,立有文案,而应该监·禁者,则非故禁矣。]*
“官吏挟私仇囚禁无辜,仗六十,囚禁无辜致死,判处绞刑。”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不过若是关系紧要的证人,官府下发文案就能将人监·禁。”
“夫子断定县吏拘人非法,只因知县不在,县吏抓人定是没有文案的。”谢拾终于明白徐夫子为何行动如此之速,“万一知县回来补上文案,就不好叫衙门放人了。”
徐夫子赞许地点点头。
其实就算知县回来了,也会给他这个面子,毕竟谢松与案情无涉,不像郑大夫那样紧要。不过这些却没必要同小弟子道个明白。
谢拾的表现超出徐夫子的预期。
本来只是想让小弟子假期别闲着,顺便了解了解律法常识,想不到他竟真能学到东西。
转过头来再看自家儿子,顿觉不满。
五岁小师弟“闲着无事翻一翻”都能掌握这么多,可见是认真学了。反观徐守文,知识过耳即忘,教徐夫子空费唾沫星子。
年节期间,徐家人守孝不方便四处拜访,徐夫子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与妻子烹茶赏雪,时不时才“抽空”同儿子讲讲大齐律。
如今,他决定把“抽空”变成固定的课表,每天一个时辰的空闲还是有的。
本以为小师弟来了就能脱身,想不到却陷得更深的徐守文:“???”
徐守文大声抗议:“我还是个孩子啊!”
年假期间还要学习,这是人干的事吗?哪怕一个时辰也不行,坚决捍卫珍贵年假!
“拾哥儿比你小两岁。”徐夫子不为所动,又对谢拾道,“你若有意,随时可来。”
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过年期间家里多一位小客人,气氛也热闹些。
听说能来蹭课,如今正对读书上头的谢拾眼睛一亮,脆生生应了:“是,夫子!”
徐夫子这才将目光转移到徐守文身上。
“……是。”
徐守文应得有气无力。
他幽怨地瞥了谢拾一眼。
……小师弟,师兄被你坑惨了哇。
两个多月
以来的记忆顺势被牵引而出,徐守文恍然发现,自从小师弟加入学堂,他已经被坑好多回,不知不觉竟习惯了。没看那几位年龄更大的师兄都逃不过被坑吗?
徐夫子背着手踱出书房,与迎面走来的妻子对视一眼,目光中漫出默契的笑意。
一个半月的年假未免过于漫长,小孩子玩忘形了可怎么办?果然还是补补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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