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真相
倘若要给谢拾的年假谱一首曲子,欢快的开篇戛然而止,紧张与压抑中迎来喜悦的高潮,随后,便是平静、悠闲,与轻快的小调。
梦中,利用虚拟自习室练字提升熟练度。
用过朝食,先在院子里写完十张大字,而后或是同姐姐们一起温书,或是率一群顽童漫山遍野撒欢,巩固他孩子王的宝座。
午时回家打个盹,家中一日两餐并无午食,小团子却总能凭撒娇卖乖从厨房里蹭几口吃的,随后便踏上前往徐家村的路。
下午,在徐家蹭一个时辰的课,还有温柔的美人师娘亲手烹制的点心和茶汤。而后便能与徐师兄一起玩自制的新版双陆。
踏着夕阳余晖归家,与家人共进晚餐。若是学分积攒足够,当晚还能购买虚拟放映厅门票包场看动画,撸猫嗑瓜子吃点心。
谢拾的年假日常快乐而充实。
徐夫子讲解《大齐律》并不像教授《三》、《百》、《千》这些启蒙书籍一般只要求死记硬背,而是结合相应律例来讲解。有了律例,两个孩子听起课来倒也津津有味,枯燥无趣的律法条文亦因此而得以铭记。
他不仅讲律法,也讲人情世故。
律法是死的,执法者却是活的。尤其是在这个已经延续了百余年、盛世不再的大齐王朝,有些律法在许多人眼中已成空文。更何况律法总有漏洞可钻,某些情况下,说动执法者,或许就能改变判决的结果。
徐夫子又举了几桩案例。既有审判官员目光如炬、巧破诡计的事例,亦有罪人巧钻法律漏洞蒙蔽审判官员,瞒天过海的事例——关于后者,谢拾忍不住十分好奇。
“既然瞒天过海,夫子又如何晓得?”
“天下并无不透风的墙,瞒天过海,实为虚妄。”
徐夫子没有急于答疑,反而先郑重纠正谢拾的错误认知。他只是不希望二人空读死书,毕竟如今这世道,律法并非制裁一切的准绳;却不想教他们以为诡计阴谋只要足够高明便可行使,从此走上歪道。
至于他如何晓得?
“……既然做了总会有人晓得,这些便被前人记载于笔记中。我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徐夫子不以为然。
师兄弟二人却大为震撼。
这哪里是多读几本书而已?
大齐以科举为正道,徐夫子读的这些书都被归类为杂书。哪怕一本书价格不贵,一百本呢?难怪徐夫子住着两进的宅院,生活却如此俭仆。谢拾早便发现师娘与徐师兄在衣食上并不困窘,徐夫子却常年一身旧衣,师徒二人初次相见时,他泛白的青衫上甚至有补丁。
除却守孝之外,恐怕也是因为徐夫子将本该花在自己身上的钱财都用来买书了罢。
谢拾心中暗暗揣测。
私下问过徐守文,方知猜测无误。他心中对徐夫子的敬佩顿时更上一层楼。
从前梦中见过不顾家人死活、苦读几十年不得功名,反而折腾
得自己疯疯癫癫的老童生,以至于小团子心中形成了刻板印象,以为读书科举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才知,人的好坏与读书、科举并无关系。
像徐夫子这样虽喜好读书却只是自己一个人俭省,钱财不够就堂堂正正开私塾赚钱,而不是通过苛待妻儿来节省钱财、以满足自身私欲的读书人,不就很好吗?
谢拾的小脑袋瓜里自然想不出这么一通大道理,他只知道徐夫子这般读书人就很好。
小团子快乐地摇晃着脑袋。
他意识深处的胖狸猫也快乐地翘起尾巴,表示+1:[……宿主喜欢就好。]
在这五彩斑斓的世界,幼崽接触的第一抹颜色至关重要。仅仅传授知识,坐拥学海的系统绰绰有余。做人的道理,却唯有从熟悉的长辈身上学起。在谢拾的人生启航阶段,得遇良师,无疑是他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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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当谢拾再度伴随晚霞归家,踏入院门却见到愁眉不展、欲言又止的谢松。
就在小团子从谢松身旁经过时,犹豫良久的谢松终于伸手一把拉住他:“……拾哥儿,你等等,我有事寻你。”
谢拾惊讶抬头:“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按理来说,真有大事也轮不到谢松找他这个五岁小孩求助。往日里,小伙伴们找谢拾,无非就是拜托他捉蛐蛐、讲故事;两位姐姐找谢拾,大不了便是长辈之间突然出现了什么摩擦,急需他这个开心果救场缓和关系;谢松突然找他,又能有什么事呢?
想来谢松也觉得找五岁的小堂弟求助很是羞愧,一张脸通红通红,他迟疑着开口:“元宵节过后,郑大夫就要受审,我想助郑大夫洗清罪名,却不知该如何做。”
谢·五岁·拾不由抬起懵懂迷茫的眼睛:“……”难道他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不是问你。我是想着问徐夫子可有什么主意。”谢松连忙摆手。他是有多离谱才会拿这种事咨询五岁的小堂弟,“只不过,上次我能脱困已经受了徐夫子的大恩,实在没有脸面再去请托徐夫子。”
这也是谢松犹豫数日的原因。
尽管不是让徐夫子帮忙捞人,只是请秀才公出出主意,总归也是麻烦人家。若非事关郑大夫性命
,谢松决计不会厚颜开口。
“原来是这样!”
一旦将徐夫子代入郑大夫的角色,谢拾瞬间便理解了堂兄为郑大夫担忧奔走的心情。
“——这有什么不好问的?”
孙家告郑夫子的罪名是“违本方诈疗疾病而取财物,因而致死”,也就是说,开了不对症的药物,诈取财物,害死病人。
这些日子的《大齐律》谢拾并没有白读,眼珠一转他就有了主意:“只要证明郑大夫是对症下药,并非骗财,不就好了?”
“郑大夫绝非骗财,是那孙大公子苦苦哀求说得可怜……”谢松语气悲愤,“郑大夫医者仁心,并不在意这些。以前也曾有过囊中羞涩的病人,郑大夫救人要紧,见病人家中拮据,连诊金都不曾收,垫付的
药费也只道日后再还他。”
谢拾好奇:“那药费还了吗?”
谢松点头又摇头,语气复杂:“有些病人还了,有些没还。”
“!”多日普法小课堂带来的成果让小团子灵光连闪,他随手捡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刷刷写下几行字,土屑四处纷飞:
违本方诈疗疾病而取财物x
对症下药√
非为钱财,悯其无后√
死者不遵医嘱√
在梦中见多识广的谢拾突然一拍手:“或许大哥你可以找到郑大夫治过的病人,说服他们出面证明郑大夫的医术与医德。”
——试想一番,审案当日,无数曾经的病人来到县衙前,替郑大夫力证清白,该是何等震撼?退而求其次,即便人不到场,一份盖满病人手印的文书,亦是郑大夫医术与品行的最佳证明。
既然郑大夫医术高明、品德高尚,为孙大公子诊治自然不是贪财,而是怜悯其无后,出于医者仁心,不存在害命动机。
如此,将会大大打动张县令——前提是张县令秉公执法,并没有被孙家收买。
不得不说,谢拾的建议打开了谢松的思路。他若有所思:“永济堂有诊治病人的记录,可以找永济堂的管事。有机会澄清害死人的污名,永济堂定然愿意出面。”
能在玉泉镇上开医馆,永济堂并非毫无人脉,但孙家毕竟没了一条人命,郑大夫名声已毁,付出代价救他不值得而已。若是不仅能洗刷污名,还能让永济堂的招牌更加闪亮,永济堂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兄弟二人瞎琢磨一番之后,谢拾决定祭出自己的终极大招——有问题就找老师。
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哪里知道自己的主意靠不靠谱,自然要找徐夫子查漏补缺啦!
这一天的普法小课堂结束后,谢拾原原本本复述完兄弟俩的对话,便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徐夫子:“夫子以为如何?”
小团子摆出一副求夸夸的姿态,徐夫子一时无言。只能说小弟子太会学以致用了。
一起发生在玉泉镇的小案件,照他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得闹成轰动全县的大新闻。
小小年纪,脑袋瓜子未免过于灵活。稍不留神,总担心小弟子会走上歪路啊!
为小弟子操碎心的徐夫子面色如常:“……此案并不复杂。只要证明药物对症,是孙大公子未遵医嘱服药就是了。”
能出面作证的,除了郑大夫身边的学徒,孙大公子的心腹,还有他的枕边人。
孙大公子那位“无所出却霸着丈夫不许纳妾”的妻子,徐夫子并不曾见过,云氏却知之甚深,她断言道:“王姐姐性情正直,必不会坐视无辜之人蒙冤枉死。”
云氏一语成谶。没过两日,县衙开堂审理郑大夫一案。孙大公子之妻,一身素服的王七娘竟出现在县衙大堂,当堂自首。
“……人是我杀的,药是我喂的,我看着他倒在床上,手脚麻木,气息断绝。”
至于杀夫的原委,
王七娘面色平静:“原以为我们琴瑟和鸣,他生不了孩子,罪名扣在我身上,我不在乎。他想生孩子,我陪他看大夫,亲手为他熬药……”
可他万万不该,见偌大家业将要交到二弟手上,便打起借种生子的主意……⊙[(”
提起这话,王七娘都嫌恶心。
孙大公子第一次提出这个主意时,她只以为是一时昏了头,直言拒绝。却不想他一直不曾死心……这回小年夜,二房一家陪在孙老爷身边其乐融融,孙二公子借着一双儿女出尽风头,俨然以未来家主自居。她那位夫君再也无法维持理智,回房后就对她紧紧相逼,拿多年夫妻情分相挟,不惜下跪,甚至连借种人选都有了,面目狰狞近乎可憎。
王七娘的回应,是哄他趁醉吃下了所有补阳丸。让这个曾经爱过的男人在彻底面目全非之前与她告别,是她最后的温柔。
在王七娘的伪造下,他的死亡本该是“不遵医嘱,服药过度而亡”,奈何承受丧子之痛的孙老爷紧紧咬住郑大夫不放,非要郑大夫偿命不可。即便想办法替郑大夫脱罪出狱,孙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份仇恨不该由郑大夫背负。
王七娘终究是站了出来。
人是她杀的,这条命也该她偿。
真相一出,“王七娘杀夫案”轰动全县,乡野哗然。不惜自毁名声也要维护夫君名誉的“贤妻”,亲手弑夫的“毒妇”,以及分明早已瞒天过海,却为了不殃及无辜而投案自首的“义士”……无论是否赞同她的所作所为,伴随说书先生口口相传的故事,这位“奇女子”的名声终将传扬开去。
谢拾与堂兄商量的招数一个都没来得及使出来,郑大夫已然全须全尾地出了狱。
这个结果令谢拾不大得劲。像是卯足了力气蓄足了劲,最终却一拳砸在棉花上。
小家伙足足郁闷了好一阵子。
若是像梦中那些美满的故事一样发展,难道不该是#五岁幼崽挥手出妙计,郑夫子洗清冤屈平安得脱险,孙大公子自作自受“死得其所”,王七娘隐身幕后无人可知#?
奈何,现实与故事终究不同。
得知王七娘之事,云氏亦只能沉默良久,淡淡道一声:“……可惜了王姐姐。”
这起曲折的案件在不同的人心中留下不同的印记。二月初,度过五岁生日的谢拾只知道——年假将尽,上学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