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玄真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闷热的五月,正值芒种,田间家家户户忙着插秧,收早麦种晚稻,忙得不可开交。
顽童们同样闲不下来。
不是在池塘边捉蛙,便是在树林子里打鸟,就连眠了一冬的蛰虫都被他们从洞穴中捣了出来,主打的就是一个都逃不掉。
谢拾坐在村口的大青石上,怀里是满满一兜熟透了的梅子,一群小孩围着他里三圈外三圈。他有条不紊地抛掷着手中的三枚铜币,惹来小伙伴们惊叹又期待的目光。
“担心偷藏糕饼被爹娘发现是吧?”熟练地解完卦,谢拾拍了拍眼前这小胖子的肩膀,先是宽慰一句,语气又逐渐变得高深莫测,“放心,从卦象上来看不会的。不过,你藏几天了?现在还能吃?”
小胖子前脚还喜笑颜开,后脚就陷入呆滞:“是哦,我的糕饼它还没坏吗?”
一刻也坐不住的小胖子连招呼也来不及打,将怀里的梅子往谢拾手中一塞,便头也不回地朝自家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轮到我了轮到我了!”立刻就有小伙伴补上他让出的空位,迫不及待地站到谢拾面前,先将捧在手里的梅子递给了谢拾——这是事先说好的卜费,绝不白嫖。
收到小伙伴上贡的卜费,谢拾怀中的一兜梅子又壮大了一小圈。他咽了咽口水,在大青石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专业姿势,还不忘先头头是道地解释一遍占卜规则。
“……你要问什么?先说好,只有七成准。无论准不准,卜费一概不退哦。”
谢拾可没撒谎。就连孔子都是“百占而七十当”,那不就是只有七成准确度吗?
面前虎头虎脑的小孩连连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却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想占卜的问题。
“哦哦哦,柱子害羞了。我知道他想问什么!”见状,周围的小伙伴忍不住开始起哄。亦有人不耐:“不算就让我先来?”
被这些人一激,虎头虎脑的柱子终于一咬牙一闭眼,哼哼唧唧道:“……我想知道阿芳是更喜欢我还是隔壁的二狗,为啥不要我送的青蛙,还说再也不同我玩了?”
“?”谢拾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这个问题不用占卜他都明白,哪个女孩子会收下青蛙这种奇奇怪怪的礼物啊?拥有两个姐姐的谢拾可以担保答案是否定的。
至于阿芳更喜欢柱子还是二狗?这个问题超纲了……五岁的小朋友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小小年纪竟会直面情感问题。
他相当尽职敬业地抛出铜钱,连抛六次后,认认真真翻开书找到对应的卦象。
——哦哦,凶卦!定然是碰上了那三成不准的情况,不可信不可信!!
怀着“吉兆则灵,凶兆则不灵”的朴素思想,谢拾合上书,一本正经忽悠道:“事无定论,想有好的结果,你得从此改变。就从送礼开始,以后别再送青蛙了。”
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叮嘱一句。
……这算是一记小小的助攻罢。阿芳目前更喜欢谁他不清楚,但小伙伴要是继续送青蛙,倒是有望登上被阿芳讨厌的榜首。
“好了,下一个。”
得了指点的柱子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地走了。新的小伙伴捧着一把梅子闪亮登场。
……
谢拾带着满满一大兜梅子回了家。
而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这段时间,两个姐姐尽管已经习惯小堂弟每天晚饭前回家时总装着一兜梅子,可一日比一日多的数目着实令她们吃惊。
直到今日,谢梅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村里拢共才几棵梅子树,拾哥儿你该不会是把梅子都摘光了吧?”
从头到脚干净整洁、完全不像是爬过树的谢拾无辜地摇摇头:“不是我摘的,我已经是成熟的大孩子了,才不会乱爬树。”
“那就是撺掇别家小孩摘的。”
谢梅断言道,开始脑补被家长们找上门的场景,心中直呼离谱——小堂弟这是进化了呀。以前带着一群小孩拔公鸡毛好歹是亲身上阵,被抓住了都抵赖不掉,如今却只动动嘴皮就“坐享其成”了。
谢拾大呼冤枉。
“大姐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明明是小伙伴们自愿上交的卜费,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怎么能是他撺掇的呢?
这是他凭自己的努力赚到的!
又能赚梅子,又能在实践中增进对《周易》的理解,谁见了不得夸他一声聪明?
偏偏大姐居然还冤枉他……
小家伙从鼻子里发出气哼哼的一声,表示他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好了好了。这分明是咱们拾哥儿凭聪明才智赚到的成果,可见读书果然是有用的。放心,二姐绝对站在你这边。”谢兰走过来接过小家伙手里的梅子,随手拿起一枚尝了尝,又顺便将另一枚塞进了姐姐嘴里,笑道,“……嗯,真甜。吃了这梅子,以后咱们可都是拾哥儿的共犯了。”
她冲姐弟俩促侠地眨了眨眼睛。
气鼓鼓的小家伙立时又笑了起来,还不忘声明:“什么共犯,我可没干坏事哦。”
谢梅被塞了一嘴梅子,下意识就舔了舔,情不自禁跟着点头:“的确
甜得很。”
一时便将可能被家长找上门的烦恼抛到脑后,与弟弟妹妹排排坐着吃起梅子——妹妹说的是,管梅子怎么来的,问就是拾哥儿聪明,小小年纪便能“自力更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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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集史书、哲学、占卜、文学……诸多属性于一身,既富人世哲理,又有自然思辩,“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奇书,尽管谢拾在学堂中认真听讲,生活中抓住机会便“学以致用”,对《周易》的掌握也不过皮毛。
哪怕他有系统在手,甚至能通过学海获得更多辅助习《易》的书籍与笔记,对年仅五岁的小家伙而言,依旧是艰难的挑战。
——若是人人都可自学成才,也就
不需要老师了。
幸而还有徐夫子能为他传道授业解惑。是以,每每在日常“学以致用”中积累了疑惑,抑或者梦中翻阅相关书籍与笔记似懂非懂时,谢拾总会先牢牢记下来,到了学堂,再将疑惑一股脑朝徐夫子倾泻而出,统统获得解答才心满意足。
夕阳西下,不知不觉又到了下学的时间。
谢拾找徐夫子解答完今日的全部疑惑,这才准备背着书袋回家。
他离开的背影都透着一股满足。
……又是收获满满的一天呢!
“且慢。”身后,徐夫子突然出声叫住了小弟子,谢拾转过身来,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徐夫子沉吟着开口,“明日休沐,我要去白云观一会棋友,你且同我一起。”
“棋友?白云观?”捕捉到关键词的谢拾心中好奇更甚,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眼角眉梢都迸发出解锁新地图的快乐。
“是,夫子,咱们何时出发?”
“……用过朝食之后罢。”
师徒二人一问一答,引得尚未离开的其他弟子纷纷看来,心中均是惊讶又好奇。
不过,却无一人主动开口询问。
万一他们开口引起夫子注意,谁知会不会被夫子一起带去白云观?
要说嫉妒小师弟享受的特殊待遇,换作从前,必然是会有的。像是赵自新,从前便总是想着成为徐夫子的头号得意门生。
如今大家却嫉妒不起来。
这段时间跟着小师弟一起卷,他们都快卷吐了,难得十天一休沐的假期,好不容易能在家中躺平,谁会主动找罪受与夫子待在一起?哪怕是徐守文都只想摇头拒绝。
如此一来,事情便定了。
次日一早,师徒二人登上徐家村北的白云山。徐夫子口中的白云观就在山顶。
而他口中的棋友,正是观主。
“白云观立观已有百年,上下皆喜清修,并不爱广招香客收揽香火……”半路上,徐夫子简单介绍白云观与观主玄真道长,“玄真老道脾性古怪不从俗流,平生只好棋与茶,我与他也算半个同好。”
谢拾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却道:这些夫子你不必讲,我早就一清二楚了诶。
他可是只在镇上短短几日就将周围所有道观底细都打探得清清楚楚的情报小天才!
这白云观当然也在打探名单上。
他知道的甚至比徐夫子讲得还多——譬如玄真道长有一手卜卦的本领,见识过的都夸灵验,不过他却不是什么人去了都给占卜的,卜费多少也无定例,一切看眼缘。
不过谢拾倒是不曾打听到徐夫子与白云观主的私交,约摸是因为徐夫子太过低调了罢。
才进了白云观,就见一位六旬上下、白发白须,打扮仙风道骨的老道迎了上来。
他大笑着与徐夫子见了礼,这才注意到跟在徐夫子身边的小家伙,不由得定定地盯着谢拾看了好一阵,啧啧称奇:“这便是你信中多次提及的小弟子?”
徐夫子摇着头:“正是我这不省心的小弟子。今日随我一同来叨扰了。”
玄真老道摆了摆手:“旁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何必说客套话,我瞧你信中分明是满意的很。今日一看,果然钟灵毓秀!”
谢拾被夸得直乐呵,却强行露出成熟大孩子的矜持微笑,朝他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道家的揖手礼:“道长好,晚辈谢拾。”
“好,好,好!”
玄真道长手抚胡须,连道了三声好。没再多说什么,而是邀请徐夫子到院中坐下,只见石桌之上早已经摆好了一幅棋局。
“……这是我前些日子才得的一副残局,苦思冥想数日亦不得解,正好邀你来试试。”
二人这便在石桌前坐下,解起棋局来。
谢拾则是被道观的道童招呼着用了些点心,见徐夫子与道人都沉迷于棋局,他也不急着打扰,反而拉着道童打探起白云观的种种佚事——主要是有没有什么修行功法,或是什么奇闻异事、神秘传说。
尽管早已知晓道观之中没有修行之法也没有修行中人,不过谢拾总还不死心,难得有机会到白云观,就忍不住想试探一二。
结果自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失望不已的谢拾悻悻打发走道童,便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囊。
抽开束紧布囊的细绳,整整六十四根竹筹便倒了出来,都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完全不用担心摩挲时
伤到小朋友细嫩的皮肤。
这是谢林根据儿子的要求亲手打造的。
每根竹筹顶端都刻有六十四卦之一的卦象,而底部则标注着相对应的卦名,反面的小字是谢拾亲手写的简略卦辞。
有了这副随身携带的竹筹,谢拾时不时拿出来摩挲,不知不觉便将六十四卦牢牢记住了。加上他娘给的三枚铜钱,差不多凑齐占卜套装。
当徐夫子与玄真道长从棋局中抽身,看到的便是沉迷占卜自得其乐的谢拾——他蹲在一棵大槐树下,一手握着竹筹,一手抛掷铜钱,为地上排队的蚂蚁占卜着什么。
玄真老道不禁抚着胡须笑起来:“这孩子真有几分痴性,天生是我道门中人……怪道你竟然寻到老道头上,要我来教他。”
是了,徐夫子今日来找玄真老道,除了下棋之外另有要事,那便是拜托玄真老道传授小弟子《易》。在徐夫子认识的人之中,这位白云观主是最精通《易》之人。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徐夫子已经顶不住了——他本以为以自身学识指点小弟子是绰绰有余,哪怕《周易》并非他本经。奈何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乎徐夫子意料,不知小弟子是天赋异禀还是另有机缘,这些时日于《易》之一道突飞猛进,所提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古怪,令他深感招架不住。
不能误人子弟,只能另举良师。
于是,徐夫子便想到了这位友人。尽管玄真老道不考科举,四书五经只通《易》经,却恰好于《易》经之上造诣极深,岂不正是深入教授小弟子的最佳人选?
徐夫子在信中提了一嘴之后,玄真老道并未一口答应也未一口回绝,只说要看看人再说,这才有了师徒二人今日一行。
来时还有些担心,如今看玄真老道的神色,徐夫子倒是不担心他拒绝了,反而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家弟子拐过去?
毕竟这些时日他也看出来了,涉及卜算之术时,他这小弟子还真有几分痴。
徐夫子不免忧心忡忡。
……弟子太笨了教人发愁,太聪明了也教人发愁,当夫子可真不是件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