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动地的哭声惊动了全家人。

老徐氏抄着扫帚第一个抵达战场。

“怎么了怎么了?我乖孙这是怎么了?在外面被谁欺负了?奶奶替你收拾他们!”

她气势汹汹,随时就要与人干仗。

刘氏抄着擀面杖紧随其后赶到,恰好听到老徐氏的话,立时嗓门震天响:

“谁?谁敢欺负咱家拾哥儿?!”

余氏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面对婆婆与大嫂的质问,自然是一无所知。

她仔细一听,才明白怎么回事。

“哇——我不要爹死也不要爹生病……哇!呜呜呜要爹爹回来,我不看什么祥瑞了……呜呜呜——都是假的骗人的。我要找道长拆穿了它,要爹回来——嗝!”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家伙拿小手抹着汹涌而出的眼泪,像只惨兮兮的小猫崽。

他边哭边打嗝,还冒出个大大的鼻涕泡。

从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余氏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赶紧蹲下身抱住儿子,拿袖子替他揩去脸上的眼泪与鼻涕:“好了别担心,你爹他没事。不都说了吗?再过两月,你爹就归家了。”

折腾了半天,老徐氏和刘氏总算知晓来龙去脉,不约而同看向“罪魁祸首”余氏。

老徐氏不免责怪儿媳妇:“什么淹死病死的,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小孩儿家家的,心眼又实,听了可不得害怕吗?”

刘氏收起擀面杖:“就是!弟妹,你往后可别再吓着拾哥儿了,孩子哭得多教人心疼。瞧这嗓子哑的,明天可该难受了。”

余氏后怕不已。都说小孩一旦惊着了魂就不好了,她连连点头:“也怪我发牢骚时没想太多,哪知拾哥儿竟上心了。”

解释过后,她们便当这事过去了,同家里其他人说起谢拾今天闹的笑话,小家伙顿时红透一张脸,只觉得大人实在太坏了。

得了亲娘的亲口认证,晚饭时又获得全家人再三保证,不久后定然能收获一个健康平安的爹,谢拾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放下。

此时,他才有心思考虑其他。

不知为何,脑海中率先闪过的竟然是竹筹落地的那一幕,谢拾还记得解出的卦辞。

“……履霜,坚冰至?”

小家伙喃喃念了一声,脸色变得郑重。这一刻,谢拾福至心灵明白了许多东西。

先前他只知道因祥瑞出世而好奇期待,为自己有机会去镇上见识祥瑞而高兴不已,却不曾意识到,从东南一路护送祥瑞去京师,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是何等劳民伤财!所谓的祥瑞,对天子而言是喜从天降,对无辜庶民来说,却是无妄之灾。

纵使他是天上的神仙转世,如今不过是个小民。对谢家这等小民来说,“祥瑞”是祸非福。早在一开始,他就该明白才对。

“我真笨。要是早些想明白……”谢拾不由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要是在白云观他就考虑到

自家可能要被官府征役……好罢,便是考虑到这一点也无用,他又不能改变官府的决定,“至少,至少我就知道早些回家,还能亲自送爹出门呢。”

如今倒好,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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惦记着离家在外的谢林,谢拾一晚上没睡好,第一天去私塾时,脸上还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徐夫子讲课时,他第一次走神了。

“自家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为什么要给别人拉走?税是什么,咱们自个儿种田为什么要交税?”

谢拾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初家人交田税的画面。犹记得他如此问时,三叔谢森告诉他,朝廷有了钱粮才能养兵,有了兵才能将北虏拒之门外。换句话说,百姓交田赋换取了朝廷的庇护。

当时谢拾对此表示理解与认同。

——可如今呢?

——筑堤、修坝、从军、纳赋……是为国亦为家,如今官府强征傜役又是为什么?

他心中冒出一个一个疑问。

天子过寿,却与自家有何相干?便是村里的一大爷过寿,自家送了礼,好歹还能蹭两顿酒席,可替天子自带干粮卖力,又能得到什么?即便天子大悦,受赏的大概也是发掘祥瑞的人罢?自家既不受恵,何以要为天子寿诞而服役?

——这不合理,也不应该!

现实与他从书中学到的道理不一样,“天子为民父母,何以不爱民而虐民?”

啪!

戒尺敲在肩头,将谢拾从沉思中惊醒。他抬起头来,便对上徐夫子黑沉沉的脸。

听讲不用心,被夫子逮了个正着,在徐夫子的逼视中,他只能乖乖伸出手掌。

啪!啪啪啪!

生平第一回,谢拾挨了戒尺。

他一张小脸都痛得皱作一团。

早学结束之后,徐守文与赵自新几人都凑过来,关心道:“阿拾,你今日是怎么了?”

居然在课堂上走神,这可完全不像小师弟的作风。要知道他的学习态度一贯是最好的,听课认真,完成课业亦用心,夫子百夸不厌。

谢拾这便说出了自家亲爹被官府征召服役之

事,小家伙闷闷不乐:“……我想爹了。”

平时日日相处在一起时不觉得如何,如今他爹不过才离开一日,谢拾已是牵肠挂肚。

徐守文几人深表理解。小孩子哪有不眷恋父母的,更何况谢拾他爹还是被官府强征走的,代入一下自己的爹他们也会忧心。

几名不足十岁的小少年对此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是陪在小师弟身边,与他一同读书、下棋、玩耍,希望能缓解他郁闷的心情。

考虑到小师弟最近对卜算尤为热衷,前段时间还天天逮着他们要替他们卜算一一,过于狂热的热情一度令几位师兄退避三舍,如今为了让小师弟开心起来,师兄们甚至不惜主动牺牲,绞尽脑汁想出种种问题,找小师弟替他们卜算。

出乎意料的是,谢拾拒绝了。

“事在人为,岂由天定?”他

的态度甚至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令师兄们错愕不已,“……占卜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徐守文等人目瞪口呆,小师弟狂热痴迷于占卜时他们曾怀疑小师弟中了哪门子的邪,如今小师弟对占卜之事变得如此冷淡,他们又怀疑小师弟是否再度中了邪。

唯有系统明白其中缘故。

——担忧谢林的安危,昨晚宿主一连占卜十次,均是凶多吉少。气得宿主当场摔了竹筹与铜钱:“占卜之说,不足信也!”

要不是不合时宜,胖狸猫险些拍掌笑出声:……好家伙,宿主你也有今日啊!

……可见宿主的封建迷信并非彻底入骨,是有选择性的封建迷信,还是有机会掰正的。

心中有了心事,午学时谢拾尽管依旧专心,面上神情却严肃了许多,他嘴上跟随夫子诵读五经,心中却忍不住开始怀疑:

书中君明臣贤百姓安乐的大同世界真的存在吗?何以现实却与书中描绘完全不同?是写书的人错了,还是我理解错了……抑或者,是皇帝错了,是这个世界错了?

谢拾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这个问题未免太过高深,许多大儒都未见得能够解答。

徐夫子将小弟子的神情看在眼中。

下学后,其他人已经离开,徐夫子却将谢拾叫住,他带着小弟子来到书房,语气平静却难掩关切:“尔父之事已成定局,便是你如何忧心忡忡,也无法将人召回。若不想此事再有,你须得用心念书。”——这也是身为小孩子的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惟有用心念书,将来考取功名,才能免除赋税徭役——此方为孝顺之道。”

徐夫子的叮嘱不可谓不语重心长。话虽然功利,可对于底层农家子而言,考科举本就是功利之心多过理想,自家温饱都难满足的情况下,何谈匡扶社稷、兼济天下?

“夫子,我明白了。”

谢拾重重点头,他欲言又止。

“可是……”

“可是,如今我会有这个烦恼,不正是因为没有功名吗?一旦有了功名,固然没有这个烦恼,那时的我却与如今的我截然不同……”他急于表达心中的困惑,却苦于口拙,听起来有些颠三倒四,“正如困于荒漠之人苦于缺水,走出荒漠就不会再有缺水的烦恼——对于正困在荒漠里的人来说,这不就是正确却无用的废话吗?”

“……即便一人走出荒漠有了水,还有无数人困于荒漠饥渴交加,这些人又要怎么办呢?”

徐夫子听懂了弟子的意思。

苦于徭役的本就是普通百姓,有功名能当官的读书人难道还缺那几个钱应付徭役?

况且,对于天下的贫苦百姓而言,科举取得功名何其难也!千百人中能有几人脱颖而出?

……难道没有功名的普通百姓就该受徭役之苦吗?官府为私欲而强征百姓本就不该,何以反而要百姓考取功名才得避免?

隐藏在谢拾话语中真正的疑惑

其实是:让少数人凭自己的努力走出荒漠只是治标不治本,如何才能使荒漠中人皆不缺水呢?

这个疑惑徐夫子却无法解答。他摸了摸小弟子的头:“修齐治平,我姑且只能齐家,或许你能走得更远,治国平天下。”

谢拾忍不住挺胸抬头,连连点头。

夫子的期望,他记下了!

不过……

持续了一整个白天的疑问在脑海中浮现,面对眼前这位尊敬的师长,谢拾终究忍不住倾诉出来,又问:夫子以为呢??_[(”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该纠正的究竟是他的认知,还是这个世界?

面对小弟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迎着他眼中强烈的期盼,徐夫子不禁陷入沉默。

先贤教导的是君子之道、大同社会,可真实的世界礼崩乐坏,君子何以立足?能明明德于天下者实乃圣贤,而今又何在?

昏君奸臣当道,盛世早已不复!

他很想说,如今天下读书人众多,又有几人真以书中准则要求自身行君子之道?四书五经不过是科举之路上的工具书而已。

他还想说,错的当然是你。

他更想告诉小

弟子,不要只知死读书,小小年纪为何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念头?

不知为何,眼前却闪过初次教授四书时,小弟子大言不惭发下的“宏愿”,令他欣然不已。如今,他依旧不忍打破这妄想。

徐夫子终是摇头道:“我亦不知。”

“屈子有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定定注视着小弟子,目光温和无比,“物格而后知至,世间之道终须亲身践行,走下去,将来你就明白了。”

或许有一日,小孩子的天真会被冷酷的现实粉碎;也或许这份赤子之心能自始至终……将来如何徐夫子无法预测,他能做的仅仅是在雏凤学飞时扶它一把,然后注视着它跌跌撞撞飞向昏暗或明亮的天空。

谢拾懵懵懂懂点了头。

许多道理如今的他还不明白,不过夫子说的对,只要走下去,将来总会明白的。

被灌了满满一碗鸡汤,谢拾重新恢复专心致志的学习态度,再度将一众师兄卷得要死要活。

师兄们懊恼不已,留下悔恨的泪水:“早知道便不安慰小师弟了……”就让小师弟“消极怠工”,他们也能歇息几天啊!

当然,这话不过是开玩笑。

与小师弟卷生卷死的日常,一众师兄可谓痛并快乐着,嘴上抱怨小师弟过于变态,可若非自愿,谁又能逼他们如此勤勉?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

恰逢一十四节气之一的大雪——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寒风卷地,百草摧折,院中的柿子树上裹上了一层素衣,田野间再也不闻虫鸣。

谢拾正在房中描红,完成今日课业,忽闻窗外一阵喧闹,隐隐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大娘刘氏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拾哥儿、拾哥儿,你爹回来了!”

谢拾猛一抬头,手中的笔一扔,溅出的墨水洒在纸上,淌出一团污迹。而他本人已经跳下椅子,飞快地推开房门蹿了出去。

“爹、爹,你可算回来了——”

骤然间,稚嫩的童声响彻在谢林耳畔,眨眼间,一道小身影便飞也似的扑了出来。

谢林忍不住露出满脸笑容,张开双臂,就要给自家儿子一个充满老父亲爱的拥抱。

下一秒,只听咚的一声。

跑得太快的小家伙在院子里一个平地摔栽在了地上,跪倒在谢林几步远的地方。

“拾哥儿,你没事吧?”

谢林慌忙上前将小家伙扶起来,还来不及关心儿子摔得怎样,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拾:“……”

吃了一嘴土的小家伙望着地上沾血的门牙,又看了看喷笑出声的无良老父亲,满腔思念之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羞耻与悲愤,他伸出小手紧紧捂住嘴。

此时的他恨不得仰天长啸。

“——我、我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