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晴明,和风送暖。

一行车队停靠在官道旁的林子里,陆陆续续有人下了马车,淡淡的白烟升腾起来。

商队中人开始生火造饭。

这支商队本属于泊阳县大户刘家,也是谢森目前的主家。

谢拾一行人准备归家时,听说刘家的商队也要回归泊阳县城,便试探着问了一问。没想到管事才听了谢拾的名字便答应下来。

事后得知他们一行人大多都是考生,甚至有好几位童生,那位刘管事愈发热情,一路上颇多照顾,甚至主动提出免费包了每餐的饭食,只不过被谢拾他们拒绝了而已。

谢拾下了马车,到刘管事面前走了一遭,再回来时,身边便跟了一名陌生女子。她年近三十,打扮干练,手中拎着个药箱。

——这是刘管事介绍的女医。

“陆大夫,劳烦你了。”谢拾也没想到,看似普普通通的商队里竟然藏龙卧虎,还有医者存在。他原本只是想问商队之中有没有伤药,却直接领了一位女医回来。

女医受宠若惊:“谢公子客气了。治病救人,医者本分罢了,哪里谈得上劳烦?”

同为随行之人,她自然知道谢拾的身份,不仅是通过府试的童生,而且还是今次的案首,想来再过几个月就是秀才公了。

……像这样大有前途的读书人,哪个不是眼高于顶?哪里看得上百工贱业之流?

譬如谢公子的几名同伴,虽不至于目中无人,却也疏离冷淡得很。尤其是那位钱公子,自上路以来几乎不曾同旁人说过话。便是刘管事亦无不满,只觉理所当然。

相比之下,谢拾毫无读书人的架子,见了谁都是笑盈盈地招呼,很难不惹人喜欢。

“方才发现你们在后面耽搁了一会儿,我还纳罕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为了救人。”

一人边走边说,从谢拾口中大概了解病人的情况,只是一个受了外伤,一个饿得昏厥,并非不能应对的疑难杂症,陆大夫放心下来,赞了一声:“谢公子心善!”

她提着药箱便上了马车。

再出来时,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谢公子,我已经替病人施过针,待会儿再让人煎一副药,调养月余就没事了。”

在她身后,冒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小孩白净的脸上涂着一抹浅绿的药膏,露在外面的手腕同样如此,左胳膊与右膝盖各自缠上了雪白的细布条,可爱中透着滑稽。

只看这副尊容,便知伤情如何。

小孩顶着滑稽的姿势向陆大夫道谢,陆大夫只是笑了笑,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几句:“尽量少说话,养护好嗓子。左胳膊这段时日千万不能再使力,否则容易脱臼。”

人一走,一只瘦弱的小手便伸到谢拾面前,摊开的掌心中,是一枚金质的小锁——从造型上看,应当是小孩的长命锁。

摊开的手掌往前推了推,小孩牢记医嘱,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食宿费、药钱!”

“此物贵重,你自己收着罢。”

谢拾愣了愣,连忙摆手拒绝。

倒不是他想免费做好事,须知谢家的条件就不支持。倘若只是普通的黄白之物,他收了也就收了。似这等一看就意义非凡的物事,他怎么好意思收下?

拒绝过后,谢拾脸色一正,提醒道:“财不露白,你可千万莫要再拿出来给旁人看到。”

“没给旁人看,只给了你。”小孩瞪圆了眼睛,眼中满满写着四个大字:我又不傻!

这样说着,小手再度推了推,一双微圆的眼固执地盯着他,俨然不肯罢休。

谢拾:“……”

好罢,是他想岔了。

确实,对方能将小金锁藏到现在,带着昏迷的娘撑到获救,心智显然比年龄更成熟。当时跳出来拦车固然是走投无路,多半也看出了这是正经商队而非歹徒之流。

如此,不肯白吃白用实属正常。

谢拾只好道:“此物做工精致,非等闲之物可比。我看你们母子如今只是一时落魄,不如等安顿下来再还我钱就是了。”

盯着他看了一阵,见谢拾铁了心不肯收下,小孩只好收回手,点头默认他的提议,不过微微垂下的脑袋看着竟有几分失落。

谢拾忍不住揉了揉眼前的发旋,似乎明白从前家里人为何总爱揉自己的小脑瓜了。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谢拾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呢。”

后者曲起食指,比了个手势。

“九?”谢拾猜测道,“好罢,小九。我姑且先这么叫着。你这身伤是怎么弄的?”

小九一边比划一边往外蹦词:“饿了,娘昏过去,流民抢食,我抢不过……”

谢拾自动翻译:“你是说,你是为了抢食才受的伤?你们原先是同流民一起的?”

一人又嘀嘀咕咕了一阵。

“拾哥儿,该用午饭了!”

这时,谢林的声音从马车外传了进来,随着一同涌入的还有阵阵浓郁的食物清香。

“来了。”谢拾立刻应声。

拎着食盒的谢林探头进来。

“——我给你们都盛好了哩!”

就在这时,他突然愣住,眼睛直直落在一个方向

不动了。

“爹,怎么了?”

谢拾将他爹的神情收入眼中,顺着后者的目光转身看去,同样愣了一愣。他的视线顿时与一双犹带茫然的眼睛撞到一起。

一旁的小九已经扑了过去。

“……娘,你醒了?!”

·

苏醒过来的妇人静静听完谢拾讲述的前因后果,又见旁边的小孩用力点头,她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虚弱地喘息着:“谢过诸位恩公的救命之恩……”

纵使她憔悴不堪、灰头土脸,骨子里的气质却不失优雅。此前谢拾见过气质仪态最佳的女子便是师娘云氏,相较于云氏透着书卷气的温柔,这妇人却通身透着富贵。

此前一个伤了嗓子的小孩不方便询问,既然这妇人已经醒了,自然要问一问来历。

好在后者十分配合。

她自称夫家姓沐,世居太原府,是做生意的。丈夫已经去世,徒留孤儿寡母,好在家中薄有资产,也有些官面上的人脉。此番言语中隐隐透出几分必有厚报的意思。

得知消息的徐守文凑了过来,他对“厚报”没有兴趣,关注点在另一件事上:“……太原府距襄平足有八百里,你们既然是太原府的人,怎的到了襄平来?”

哪怕是遭了兵灾南下避祸,就凭这一双孤儿寡母,岂能平平安安走过八百里?

提及此事,妇人眼眶微红,以袖掩面:“恩公有所不知,下月初九是先夫三周年忌日。听闻普济寺佛光普照、高僧大德,我们母子本欲往普济寺为先夫做佛事,三月底便出了太原,哪知、哪知……”

“走到半路,方知北虏入寇,却是悔之已晚。”她露出回忆之色,“又是兵灾、又是匪祸,南来之时十几辆车、百来个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我母子一人了!”

妇人闭上眼睛,不忍再想,只是紧紧握住自家孩子的手,将人搂入怀中。

除了空口白话的安慰,众人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痛骂北虏,对母子一人自是十分同情。

北虏南侵来得突然,事前谁能想到?普济寺天下闻名,不过却是在南平府。母子一人何以过南平而不入,反而流落到了襄平?

这倒不是令人费解之事。

从未出过远门的人,如何识得路?浑浑噩噩一路南下,恐怕都不知到了何方地界。

考虑到这位沐夫人方才苏醒,身体本就虚弱,又是大悲大喜,众人便也不再打扰。

离得远了,几人凑到一起,钱致徽突然道:“沐夫人所言,诸位以为有几分可信?”

“难道有什么不对?”赵自新惊讶不已,“我看沐夫人情真意切,不像有假。”

“的确情真意切,并非虚言。不过,我看这沐家恐怕不仅仅是薄有资产……”钱致徽笑了笑,“至少这位沐夫人不像是商户出身,倒是比许多官家夫人更有气派。”

他笃定的语气中透露出另一个事实——若非见过许多官家夫人,岂能做出这番判断?

不过,钱致徽既然不提,几人便不会主动打听他的家世。

谢拾轻声道:“管她是商家还是官家,总归不是北虏间谍。不论来头多大,都险些被饿死,北地普通百姓岂不是更没有活路?”

几人一时竟无法反驳。思及沐夫人寥寥数语间透出的消息,激愤之色染上眉梢:“北虏猖獗至斯,欺大齐无人乎?”

然则此时的他们确实无能为力。

不知谁先叹了一声。

“……如今看来,北地形势比咱们原以为的还要遭,照沐夫人所说,已有流民南下,他们母子体力不济才被抛下,想来走在前面的流民只怕已经到了泊阳……若是不能及时安顿好流民,必然生乱。”

问题是,泊阳县的粮食充足吗?毫无准备之下,周知县是否能将流民都安置妥当?

众人不禁归心似箭。

没过多久,车队便再度启程。

考虑到大户人家男女有别,征得陆大夫的同意,沐家母子都上了陆大夫那辆车,正好方便陆大夫随时查看其身体恢复情况。

徐守文一人于是重新坐了回来。

师兄弟一人谈论起此番经历,只觉世事难料。明明只是去府城考府试而已,怎的就突然风云变幻,家国大事近在眼前?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抵达泊阳县城,尚未靠近,就见城门外人流如龙,一个个衣衫褴褛、精神萎靡的流民混迹在人群之中。

“果然,泊阳已有了流民……”

想到沐夫人告知的情况,谢拾以为这些人或许只是开始,不知周知县是早有准备还是一无所知?毕竟情报是有滞后性的。

或许是我多此一举……谢拾自嘲一声,听徐守文问及是在县城修整一一还是一刻不停回家,他看了看县衙方向,认真开口:

“我打算先拜会县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