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赢家
啪!啪!啪!
几枚铜板翻滚着落在石桌上,一只手不紧不慢地将之一一拾起,又在掌心抛了抛。
沿着修长的手指向上,是一截月白色的衣袖,漆黑的长发如流水般蜿蜒其上,夕阳洒落,令小少年的侧影蒙上淡淡的霞光。
随着流民陆续离开,结束县衙实习的谢拾总算得以归家,今日是归家的第二天,谢拾一早就来了白云观,前次府试能在青云观安心备考,还不曾感谢过玄真道人呢!
趁玄真道人在前殿招待香客,谢拾习以为常地待在后院中下棋吃茶,闲来无事起了一卦。
“乾:元、亨、利、贞。”他熟练地解读卦象,也算顺便温习《易》之本经,摇头晃脑地默背起来,“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以统天……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背到最后几字,思及这段时日的风波与天子御驾亲征脱不了干系,谢拾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何谓“首出庶物”?阳气循环,冬尽春来也!何谓“万国咸宁”?立君而天下皆宁!
谢拾沉吟道:“此卦有理!”
作为一介小小童生,并不知晓战事内情,谢拾所能看到的只有呈现在眼前的事实:年轻气盛的天子鲁莽出兵,却一脚踏入敌人设计好的陷阱,非但丧师辱国,更是牵引大量官军勤王,以至于北虏肆虐,而北地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不得不流离失所。造成如今的结果,毫无疑问天子必须承担最大的责任。
既如此,大概该换一个天子?
或许就真的“万国咸宁”了。
自幼在四书五经与三纲五常的熏陶中长大,却并未全盘吸收其中思想的谢拾如此理所当然地想着,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一袭轻便道袍的玄阳老道转入院中:“这才多久,小友对《易》造诣愈发深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又颇为可惜地问:“方才老道在前殿解卦时,还有香客问小神仙何在,你当真不再做这个小神仙?”
谢拾忙摇头,坚定拒绝道:
“不了。我又不是正经道士,也没个度牒,当初仗着年龄小没人认得,也就罢了。如今已是童生,教人知晓,免不了一番风波。”
虽说永昌皇帝以来崇道之风水涨船高,道袍都成了许多士人习以为常的常服,就连朝堂上的大官都不讳言崇道向佛,可顶着童生功名在道观里当“神棍”未免太过冒险。
万一被有心人揪住就不好了。
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令谢拾知晓如今的安稳有多难得,既然有了“考取秀才、替家中免役”这一短期目标,他自然要避免隐患。
玄真老道明白他的顾虑,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相劝。却也难免怀念起当初一老一小默契无间的时光,昔日肉嘟嘟的小团子,转眼便已成了眼前这个节节蹿高的青葱少年,令人不禁感叹日月如梭。
“可惜可惜!道门失一人才!”
玄真老道连连拊掌感叹起来
。
谢拾一时哭笑不得:怎的就将他开除道门了?目标都是求道飞升,殊途同归才对嘛!
不等他辩解一二,却听玄真老道话锋一转:“失了掐指算卦的小神仙,却多了匡世济民的谢知归……”他正色道,“道门失一人才,大齐得一大才,老道为天下贺!∞[]∞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一开口就是“匡世济民”,不得不说,玄真道人对谢拾期许之高,令后者都吃了一惊。
谢拾怔了好一会儿。
……做不了小神仙,就做回谢知归?暂时不能出世逍遥,就入世匡扶天下?
……不过放弃修仙是不可能放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改造人间又不耽误他修行成仙。
尽管不知玄真道人从何而来这等信心,不过,自觉早已领悟修行秘诀的谢拾却是认真点头:“道长厚爱,我自当勉力!”
玄真老道不由一笑。
多年相处下来,玄真老道已断定谢拾绝非池中之物,许多蛛丝马迹中都透出神异,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胸膛中那颗济世之心。
哪怕是他这样的出家人,终究不曾断了七情六欲,依旧牵挂着红尘。每每看到这样的少年人,便对大齐的未来充满希望。
远处夕阳落山,道人宽大的袍袖在山风中飞舞,他举茶一饮而尽:“善哉善哉!”
……
来之前就同家里人打过招呼,谢拾在白云观中用过晚膳才回家。若说几年前的他还因为年龄太小受到长辈限制,不能随便乱跑,如今的谢拾便没有了这样的烦恼。
年仅十岁的谢拾,顶着童生的光环,又有板上钉钉的秀才身份,不知不觉周围的人都开始以看待成年人的眼光看待他。
家里人还好,乡民同他说话时都比从前拘束了许多,已经提前将他当秀才公看待,几乎与昔日对待徐夫子的态度相差不多。
就连曾经的小伙伴都在他面前拘谨起来,即便有那么几个大大咧咧的,与谢拾嘻嘻哈哈几句,喊他一起玩,便要被自家长辈拎着耳朵训斥一通:“你当未来的秀才公跟你一样,可别耽误了人家读书!”
谢拾对此很不适应,
他连连道:“各位叔伯婶婶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何以如此生疏?”
童生这层光环天然令人敬畏,见多了读书人考取功名后高人一等的姿态,谢拾一如既往的态度反而令乡民们受宠若惊。
众人面对他时虽不再那么拘束,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态度。尽管他年纪小,可包括村长在内,谁敢在其面前拿大?
或许有些读书人会享受特殊待遇,以为是苦读多年该有的收获,甚至他们读书科举本就是为了成为“人上人”……谢拾却不然。
地位提升带来的特殊待遇不曾让他欣喜若狂,反而在他心中掀起淡淡的苦闷。可即便说给家里人听,他们也是不懂的。哪怕二姐谢兰,都觉得小堂弟是闲出了毛病。
惟一能听他倾诉的竟然只剩下胖狸猫,它大概能明白宿主的失落从何而来,却也没有点破,只是宽慰道:[宿主别想太多。从
前宿主被全家当神仙下凡,在白云观做小神仙的日子,不就很快活吗?]
“这不一样……”
不过,究竟哪里不一样,如今阅历尚且不够的谢拾却说不出来,只知道在乡民们面对他受到拘束的同时,他也受到了拘束。
很快谢拾便没心思再多愁善感。
因着北地战事的阻隔,迟来的喜讯终于传回泊阳县——今科会试,徐夫子荣登杏榜,又在殿试考取二甲第十的成绩,高中进士!
收到喜讯的谢拾第一时间来到徐家道贺,这才发现闻讯而来的人早已踏破门槛。迟来一步的他竟是被人群堵在了门外,倒是徐守文不知怎的从里面悄悄溜了出来。
师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人群,找了块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徐守文长出一口气。
他抱怨道:“阿拾你是不知道,那群三姑六婆简直像是要吃了我,这家的女儿,那家的孙女,还不知高矮胖瘦便跟下饺子一样掉了下来!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定亲!”
听着徐守文喋喋不休的抱怨,谢拾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活灵活现的画面,他试图抑制上扬的嘴角,努力半天却宣告失败。
“噗——”
徐守文:“……”
有这么幸灾乐祸的吗?这小师弟不能要了……徐守文脸一黑:“你还笑我,再过几个月,可就轮到我看你的笑话了。”
毕竟他自己能不能中院试尚且未知,谢拾却是保送,等十岁的秀才新鲜出炉,“如狼似虎”的三公六婆还不统统扑上来?
这下轮到谢拾沉默了。
——好一记精准的回旋镖!
“我才十岁,不至于罢?”
“我也才十二呢!”徐守文心有余悸地摇摇头,看到自家小师弟懵逼的表情,他立刻乐了起来,“十岁才招人呢!若是二十、三十,还不见得那么招人稀罕。”
将烦恼与小师弟共享,瞬间少了一半,反而收获到能看小师弟笑话的快乐,徐守文心情大好,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我爹寄回来的信,喏,这是给你的。”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各自看完了信,不约而同哀叹:“夫子/我爹回不成了……”
按理来说,新科进士授官之后,朝廷一般都会给他们留一段短暂的假期,方便他们归乡摆酒请客,或者带上家人一同赴任。
偏偏今科情况却有所不同。
殿试结束于三月,除却前三甲直接进入翰林院,其余新科进士还得参加“管选”,其中成绩优异者方有机会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徐夫子本已顺利被取为庶吉士,正待归乡之际,却逢北虏入侵,战事轰然爆发。
随着天子御驾亲征先胜后败,京师上下风雨欲来,北地更是乱作一团,一群新科进士哪里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归乡?哪怕幸运地避开了北虏,谁知会不会撞上盗匪?
如此一拖就拖到了六月。
兵灾已消,可假期也没了。
尽管对妻儿与弟子颇为挂念,千里之外的徐夫子唯一能做的只有鸿雁传书而已。
师兄弟二人自是失望不已。
不过,徐夫子信中提起的另一件事却瞬间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萧定邦?原来此番大战背后还有这等隐情?”
只能说,待在京师的徐夫子消息就是比周知县更灵通。不过,朝廷没有理由隐瞒真相,用不了多久,此中内情必会传遍天下。而萧定邦也必然受尽天下人的声讨与唾骂。
为家人报仇自然天经地义,可罪魁祸首已死,百姓何辜,受此牵连……想到这段时间见到的流民,谢拾轻轻皱起了眉毛。
并不曾经历过对方这些年所受的罪,也不知这个世界给予他怎样的磨难,以至于他甚至不惜毁掉他父亲守卫一生的江山……谢拾心中首先涌出的是浓重的遗憾。
倘若没有十三年前的那桩冤案,或许今日的叛国罪人本该是大齐最忠诚的守卫者,在史书中留下父子二人一门双杰的佳话。
现实却是一个蒙冤而死,一个叛国而逃,江山动荡,百姓流离,没有一个赢家!
意识深处的胖狸猫立刻纠正道:[北虏不就是最大赢家?简直赢麻了。]
谢拾:“……”
……这是什么冷笑话!
总之,了解真相后,谢拾顿时收回
了对当今天子的种种腹诽,反倒是那位他从小听闻诸多荒唐事迹的永昌皇帝,令他生出无穷的恶感——辣鸡先帝,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