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洛阳,阳渠西端夏侯家坞堡。  才刚刚赶到的、风尘仆仆的陈泰与夏侯和带着满脸遗憾败兴而归。  他们是来给夏侯惠饯行的,结果相约联袂赶到后,却被坞堡的管事告知,夏侯惠已然在二日前离开洛阳了。  至于为何错过嘛.......  倒不是他们二人来得太晚。  在有司转达的调令中,夏侯惠只需要在夏六月之前赶到淮南寿春的征东将军署报备,就不算失期。依着常理,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他应该留在京都到四月下旬或者五月初,待与亲朋故友作别之后再启程也不晚。  然而,孰人能料到,他在调令刚下来的第二日便悄然离开洛阳了呢?  “唉......”  策马缓缓的夏侯和,摇头叹息了声,“若不是我没有遣人先来问一声,也不至于让玄伯兄空跑一趟了。”  “义权何出自责邪?”  闻言,一直默然注视前方的陈泰,不由莞尔,“不过是稚权太过心切罢了。而且.......以我之见,稚权应是不愿见我等罢。”  呃?  不由,夏侯和侧头而顾,待看到了陈泰脸庞之上依稀有些感激的时候,心中便也就了然了。  他六兄是被左迁的。  且还是因为做了正确的事情而被左迁的。  故而,他心中也生出一缕愤慨来。  奸佞如吴质犹能恩荣归邸,而笃粹如陈司空竟被诋毁,直言如我六兄竟逐出庙堂!  我大魏立国才多少年,怎么就变成了这种世道?  或许,是隐隐有所感罢。  久久没有听到夏侯和出声的陈泰,也瞥眼过来,见其眉目紧蹙的作态先是讶然,随后便也悄然叹息了声,复用略显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同样也不再做声。  他阿父可是顾命大臣呢!  被诋毁了、在庙堂之上当众诏责了,换来的补偿不过是天子曹叡的随意夸赞几声以及赐下财帛。  莫要拿自己被辟为散骑侍郎来说事。  出身颍川名门且养望至而立之年的他,会在意区区一个散骑侍郎吗?  世人皆道先帝以私忿治罪魏武功臣曹洪、鲍信之子鲍勋乃是刻薄寡恩之举;如今看来,当今这位可是一脉相承、毫不逊色呢!  唉.......  兖州,济阴郡。  在大野泽与雷泽中间的成阳县,是魏国最早兴屯田的据点之一。  也是典农校尉的驻点。  至于,明明济阴郡乃是大郡,负责掌屯田的主官为何不是中郎将,而是犹如小郡那般设校尉嘛~【注1】  兖州与豫州是最早兴屯田的。  各郡县各类军屯、民屯据点尤其多,魏国在期间为了防止典农中郎将职权过大,便将一些屯田佃户较多与土地比较肥沃大郡的屯田权一分为二,设立两位典农校尉分治。  如驻地在成阳县的这位校尉,管辖的范围仅是济阴郡的东部。  不过,整个郡的屯田事务,另一位校尉还是尊他为主的。  因为他姓夏侯名威,字季权。  早年好游侠、一直到魏文曹丕执政末年才出仕任职句阳县令的他,去岁二月时转为试守典农校尉,如今刚好改为真,可以食全俸了。  是故,他这一两个月都颇为意气风发。  许多早年结交的草莽匹夫或者寒门士子,皆趁着路过或者专程赶来拜访,让刚开始食全俸的他比先前更困顿。  而今日,他又复迎来了两位趁吃喝的。  且还是不远千里,特地从京都洛阳赶来的——为了见一见在外任职的四兄,夏侯惠带着扈从孙叔特地取道虎牢关,绕了半個圈子赶到了!  兄弟见面,自是很温馨。  得悉传报的夏侯威,快步出迎,远远在脸上泛起喜色,才刚走到跟前就一把抓住了夏侯惠牵着的马缰绳,欣喜而道,“好生神骏的良驹啊!”  且嘴里一直啧啧称赞着。  对着那匹乌孙良驹上下打量,怎么都看不够,但却许久都没有撇一眼依旧牵着马缰绳的夏侯惠。  被晾了许久的夏侯惠,满心欢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合着,在这位四兄眼里,数年不曾谋面的自己还比不上一匹西域良驹是吧?  带着心中愤愤,夏侯惠刚想出声抗议两句,但心念一转,便又露出笑容来,试声问道,“四兄可是喜欢这匹西域良驹?”  “嗯,嗯,颇心喜。”  将视线黏在战马上的夏侯威,依旧目不斜视,连连颔首。  而夏侯惠继续说道,“既然四兄喜欢,不若我将此良驹赠给四兄如何?”  “稚权此话当真?!”  猛然间,夏侯威昂起头,眼眸尽是惊喜有加。  “自是当真的。”  轻轻颔首,夏侯惠含笑徐徐而道,“只不过,此事还需一人应允才行。”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大笑后,夏侯威很是亲昵的拍了拍六弟的肩膀,不吝称赞之辞,“数年不见,稚权已然一表人才矣!不愧是我家才学最优之人!嗯,此良驹,还需孰人允许?”  “乃当今天子。”  朝着洛阳的方向摇摇拱手致意后,夏侯惠笑颜大盛,“此西域良驹原是陛下之物,后赐予我。四兄若喜欢,我便上表洛阳,声称奉命前往淮南寿春入骑兵营当职之际,还特地来四兄驻地拜访,一叙兄弟之情。而四兄对此良驹颇心喜,便让我留下战马,步行去淮南。”  呃!  此话语甫一落下,夏侯威脸上的惊喜皆化作错愕。  旋即,又变成了满脸铁青。  竖子无状!  我不过心喜这良驹而已,竟是以上表言我夺马来要挟?  待目怔怔了好一会儿,夏侯威陡然含恨甩手朝着夏侯惠的肩膀狠狠来了一记,声色

俱厉的责骂道,“竖子不肖!竟不念父兄之仇,上疏反驳大将军伐蜀方略!”  且言罢,便拂袖转身往回走。  就连那神骏的乌孙良驹,都不屑多看一眼了。  不过戏谑之言罢了,我家四兄器量何时变得如此狭隘了?  吃疼的夏侯惠,呆呆的杵立着,有些愕然的看着夏侯威的背影渐行渐远。  而片刻后,他又看见其转身,指着自己大声呵斥,“呆愣着作甚!还不跟过来!难不成想我让为你牵马吗?”  “哦,来了。”  闻言,反应过来的夏侯惠将马缰绳交给孙叔,疾步追上四兄并肩而行。  且还不忘侧头笑颜加了句,“我自是不敢让四兄牵马的。只不过,若是四兄执意为之,我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言罢,敏捷错身避开夏侯威挥过来的巴掌,爆出一阵大笑先行跑进公署里去了。  也让原本有些悻悻然的夏侯威,摇头叹息了声后便展颜欢笑。  家中诸兄弟,夏侯惠虽然与夏侯和的感情最好,但性格上却是与夏侯威最合得来。  因为夏侯威早年在山野民间混迹久了,身上有一股不耐繁文缛礼、不拘小节、喜怒笑骂皆真性情的江湖草莽作风,令他觉得很是亲切。  就连早年他归谯县隐居,于秋冬之际外出游侠之前,还特地跑到句阳县寻夏侯威,悉心请教外出游侠的事项呢。  类如今日这种戏谑为乐,自是日常不乏的。  设立在城外的典农校尉公署,其实就是个士家驻扎的营寨。  士家,也称为兵家,诞生于世兵制。  在前朝末年的黄巾之乱后董卓乱政,以致朝廷失纲、群雄并起,相互之间连年征伐无休,各州郡土地荒芜、人口锐减,再加上世家豪右趁机兼并土地、收徒附隐藏人口,让汉室以来的募兵制无法推行。  为了保持固定的兵源和恢复发展生产,魏国开始实行“世兵制”。  乃是强制将黎庶及其家属固定为“军户”,称为“士家”,与民户分开落籍登记。  士家的男丁终身为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不准更改;就算到了暮年的垂垂老矣,也不能退役,而是改为从事后勤运输等方面的琐碎。士家的身份低于平民,婚配只能限于军户,不准与平民通婚;士逃亡,家属要被连坐治罪。  且地方官府为了保持士家的数量,以及维护自身在位时的政绩,许多地方还做出了“生人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  是故,待两兄弟叙话完家常,夏侯惠声称自己一点都不在意被罢了散骑侍郎的官职,而是更欣喜被外放入军中历练,立志要在淮南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时候,夏侯威默默的看了他好一阵,便带着他外出去看正在忙碌着春耕的士家以及其家眷。  也让夏侯惠变得异常沉默。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群“活死人”。  是啊,这些士家虽然还是活生生的人,但他们的心早就死了。  当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强制规划了人生轨迹与结局,且这种规划是无法挣脱的,那么这个人就已经死了。  在魏国天子与衮衮诸公眼中,士家不值得在意,也不需要怜悯。  因为他们与那随处可见的野草无异。  即使旱死在夏季、涝死在秋季、枯死在冬季了,待翌年当春回大地时,依旧会源源不断冒出来。  而适龄成为士卒的男丁,则是含苞待放的野花。  为了君主一统天下的野望、为了将率们的封侯荫子之志,他们以血肉之躯化作野花在某个地方刹那绽放、然后瞬间枯萎。  所以,这些知道自己命运的士家,也犹如行尸走肉般。  心中仅存的信念,是对九天之上的神灵祈祷,期盼着尽早迎来解脱;也向九幽之下的阴司哀求,但求往生后不复迎来如此命运。  是的,他们所期所求并不在人间。  因为将他们所期所求剥夺殆尽的人,就在人间且掌控着人间。  -------------------------------------------------------------------------------  【注1:建安元年曹操兴办屯田,各郡国有屯田者置主官,郡国大者为中郎将(秩二千石),小者为校尉(秩比二千石),掌屯田事务,管理所部吏民,部内亦常设军兵。郡国太守、内史不得干预其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