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惠当然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亦或者说,心中汲汲营营于战功的他,也不可能坐等功绩从天而降。 之所以让蒋班继续代理军务,不过是他事有从权罢了。 就在文吏将他引入斥候营并声称官职的时候,他明显发现原先还围着乌孙良驹啧啧称奇的那群骑卒,明显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种排斥的表情。 而待到蒋班很顺从的交接事务之际,他便发现蒋班将斥候营管理得有条不紊,也意味着他很得骑卒之心。 这也让他隐约猜到了其中缘由。 那些骑卒之所以对他生出排斥情绪,那是因为他们早就将蒋班视作主官的不二选。 想想,也无可厚非。 在诸多斥候眼里,陡然从洛阳调任而来的他,怎么比得过朝夕相处且是曾经并肩作战的蒋班呢? 是故,他便顺水推舟,让蒋班继续代理军务了。 如此行事,也正好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来适应与熟悉淮南的情况。 因为熟读兵书与督兵临阵是两码事。 诸如刘晔、蒋济等满腹韬略之人,在筹画策算上算是当今魏国的翘楚,但若是他们督兵临阵厮杀,还真就比不上一个目不识丁的鄙夫。 夏侯惠早年是刻苦专研过兵书,也胆敢上疏反驳曹真的伐蜀方略,但终究是不曾在行伍之中呆过,故而也不认为自己万般皆能。 至于,继续让蒋班代为主事,会不会让自身威望有损,导致斥候营诸多骑卒日后皆不复有尊敬之心嘛~ 无需担忧。 军中男儿多粗鄙,亦最是诚挚。 只要将率秉心公正、赏信罚明、同甘共苦且临阵胆敢身先士卒,那就一定能收获兵卒之心。 而且他名分在握,也不需要担心自己会被蒋班架空啊~ 若是蒋班安分守己,被天子青睐的他,日后有机会了也为之美言报答一番;但要是蒋班日后胆敢生事或暗中使坏,寻个时机将之弄死就是! 清贵如侍中吴质,都被他弹劾归府“养疾”了呢! 不过一个军司马罢了,还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而他作为主官,麾下将士心有不服,他为何没有寻李长史相助,借其久在淮南的淫威来压制一下嘛~ 一来,是他丢不起这個人。 在行伍之中,能让兵将折服的从来都不会身居高位,而是赫赫战功。 如夏侯尚早年就被杜袭鄙夷,而曹休也曾被满宠直言用兵之能唯有“豕突猛进”,且这两人被鄙夷的时候,都已经颇有战功在身了。 夏侯惠可不想请托了李长史,然后留下被人嗤笑的把柄。 再者,他可是立志要成为海..... 咳! 他可是要曹魏社稷续命而奋争的人啊~ 若是连个区区三百骑的斥候营都折服不了,都要去求人帮忙,那还做什么为曹魏续命的春秋大梦! 带着这样的心思,夏侯惠很从容的将自己当作普通斥候。 连续月余时日都紧紧的跟在蒋班身侧,看他如何处理营内军务、调遣骑卒与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蹊跷之处等等。 收获还是很不错的。 如蒋班对他的态度除了恭敬之外,还多了一缕亲切。 而斥候营的骑卒也不复像初来乍到时,对他有排斥的情绪了。 最重要的是,他已然大致熟悉了营内军务,且在频繁外出巡视之中,还将淮南战区各处地形都摸清了。 也就是说,他是时候将权柄收回来了。 此时已然盛夏六月初。 当满宠正式签署了任命的文书被送来,夏侯惠便拿着刚领到的军饷悉数购置了酒肉与士卒同乐。 嗯,不是所有的骑卒。 在非战期间,半数斥候营皆要自带干粮在外戒备与刺探军情,视天气而定三日或五日一轮值;而在战时则全营出动,非伤残或战死不得归。 这也夏侯惠得以缓解囊中羞涩,将另一半骑卒的同乐用下个月的军饷预订了。 日暮。 夕阳被群山收入怀抱,漫天的红霞也随之消逝。 寿春军营那杆无风耷拉的“魏”字大旗下,黑暗开始肆无忌惮的弥漫开来,一寸寸爬上营寨的望楼;星罗密布的火堆依次被点亮,与早早醒来的繁星相互辉映。 骑兵斥候营内,百余人围着十数个火堆炙肉举樽,欢声笑语。 酒是略带酸味的劣酒;肉也是犬、豕与鸡鸭等上不了贵胄饮宴的贱肉,且还很少,一人只能分到几块,但无改众人的插科打诨、其乐融融。 偶有贪杯多饮的,不耐暑气直接将军服上裳扒了,指着身上的伤疤吹嘘自己作战是如何如何勇猛;也有拿着自己的酒肉份额作赌,抵角决胜负的;更甚者还有还扯开嗓子,鬼哭狼嚎着俚语歌谣的。 军中律法犹为严苛。 如犯了军械不整、放浪形骸以及妄自喧哗等禁令,皆可斩之! 故而在清晨的时候,夏侯惠还特地跑去寻了李长史以及骑兵营的主官那边报备了声,免得兵将同乐变成了全军皆斩。 也正是这种特权,让蒋班再次感慨人与人有别。 他在军中不少年了,自然是知道魏国的军律有多么严苛。像今日这种放浪行乐,他是无论如何都征不得李长史允许的。 故而,在欢宴罢、将所有骑卒都赶回营帐内歇下后,他还独自去寻了夏侯惠。 一月有余了,若是还没有将权柄归还,那就是自己不识趣了。 而夏侯惠似是对他的前来早有预料。 不仅没有解衣卸下,还提前在署公之处预留了两个酒囊,虚席以待。 见他到了,也不赘言,直接指着一个酒囊,含笑说道,“公俊且坐。此些时日多亏有公俊帮衬,才让我得以熟悉军中事务。
来,共饮之。” 言罢,便举起酒囊邀饮。 “多谢将军赐酒。” 微微愣了下,蒋班倏然而笑。 做了声谢后也径直盘膝坐下,操起酒囊拔开木塞就是一阵牛饮。 囊中之酒比方才所饮的要好得多,丝毫没有酸涩,似是还放在深井中浸过,入口时颇有甘冽之感。蒋班一阵牛饮,顿感凉意在胸腹中流转,将酷热的暑气悉数驱去,浑身舒泰,也不由赞了声,“好酒!” “呵呵,此酒还行吧。” 夏侯惠笑了声,语气缓缓,“待日后公俊封侯拜将,为国驱上万甲士讨不臣时,便不觉得此酒甚好了。” 封侯拜将?! 莫非他是想....... 闻言,蒋班心中一动,也连忙露出谦虚的笑容说道,“将军谬赞了。在下不过一江淮鄙夫,安敢奢望封侯拜将之.....” 但夏侯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也敛起了笑容,轻声谓之,“公俊,你我皆军中男儿,有些事情我便直言了。” “唯。” 蒋班面露俨然,恭敬拱手,“将军有言,但可示下。” “好。” 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夏侯惠继续说道。 “公俊在军中效力多年,颇有功绩且代理斥候营事务一载有余,依着惯例当迁为正职。只是可惜,公俊时运不济,恰逢我被外放来寿春任职。” “将军,在下绝无怨.....” 当即,蒋班连忙出声辩解,但他再次被夏侯惠举手制止。 “不必忌讳。” 夏侯惠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设身处地,我若是公俊也难免心有不甘。不过,不管如何心有不甘,事既已然,便无可改矣。我虽也心有不安,然调令已下,亦不敢无视法度而擅自让职于公俊。故而,我近日所思者,乃是如何尽早立下功绩,被朝廷改任他职,好让公俊执掌斥候营。” 言至此,夏侯惠还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嘿,倒是忘了知会公俊了。” “我先前乃散骑侍郎,因在朝会之际逾制弹劾侍中吴季重,故而被左迁外放为官。临外出之前,天子问我愿在地方牧民或入军中任职,我以好武事回之;天子便以我父兄早年在雍凉,欲遣我入雍凉任职,而我自请来淮南,是故便有了误公俊升迁之事。” 呃! 蒋班听罢,心中凛然。 他并不是愚钝之人,自然也听出了夏侯惠言中的威胁与拉拢之意。 拉拢,是夏侯惠声称的常怀立功之念。 牙门将的官职,在淮南战场是很低微的,但以夏侯惠的身份是不愁升迁的。 且还是只要略有功绩,便会被越级升迁。 故而,他这也是很隐晦的问蒋班,是否愿意以久在斥候营内的威望、带着所有骑卒坚决服从他的号令,帮助他尽早立下功绩以待升迁。 而在他升迁之后,也会把蒋班当作嫡系心腹。 不吝为蒋班美言推举,让他拥有更多机遇、有更好的前程。 算是双赢罢。 而威胁,自然就是夏侯惠自述的外放事由了。 一个能在庙堂之上弹劾侍中、可在天子面前自择去处之人,若是想要让蒋班永无出头之日,不过是翻手覆手之间。 故而,蒋班听罢后,不假思索便起身行礼,朗声而道。 “在下,任凭将军驱使!” 之所以如此爽快,不止于他也有建功立业之心。 更因为他根本没得选。 是啊,夏侯惠看似是在问他心意如何,其实却是在施压—— 如果蒋班不愿意,那么夏侯惠不介意动用李长史那边的关系,将蒋班调离斥候营,另选一个心腹。 更重要的是,蒋班出身寒微啊~ 若是想出人头地,仅仅依靠勤勉任职与战场立功是无法得偿所愿的。 对于从军六七年了才忝为军司马的他来说,庙堂太远了;且如满宠与王凌等人也不会将他视作心腹、不吝擢拔。 想迎来仕途之上的助力,也唯有接受夏侯惠的善意可选了...... “善!” 对此,夏侯惠当即拊掌而赞,“公俊之言,我必不负之!” 旋即便又加了句,“翌日,公俊挑选二十精锐骑卒,随我深入巢县一带打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