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张骑督不待见到可同案共饮,夏侯惠是托了麾下陈定的福。 陈定虽然不是张骑督的乡闾,但他从父曾是张骑督麾下的百人将,在一次战事中身受重创,频死之际请托张骑督顾看陈定一二。 军中袍泽之情最是真挚。 从那之后,张骑督便一直将陈定视如自家子侄。 而先前被张骑督不理不睬的夏侯惠得悉这一缘由后,每每来骑兵曲就都会戴上陈定,让张骑督变得“盛情难却”。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他总不能对陈定也不理不睬吧? 如今的骑兵曲之内,大半骑卒都是陈定从父的袍泽。 夏侯惠带来的酒水他不想饮,陈定奉上的酒水他总不能回绝吧? 但酒水都是夏侯惠出资购置的,等于他变相的吃人嘴软,也不得不客气了几分。 不止一次,他都想着私下叮嘱一声陈定,日后就莫要来跟着夏侯惠骑兵曲得了。只是每每有这个冲动的时候,他便迅速掐灭了。 年过四旬的他,早就老于世故。 也能猜到身为下属的陈定,拒绝不了夏侯惠。 如果自己叮嘱了,不过是让陈定夹在他与夏侯惠之间为难而已。 如此,他又何必呢? 唉,他也只能暗地里咒骂几声夏侯惠厚颜不知羞来泄愤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很奇怪的。 就如张骑督对夏侯惠的感官。 在被迫接受夏侯惠有事没有就来骑兵曲溜达、攀谈套近乎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张骑督慢慢的便觉得夏侯惠也不是那么讨人嫌了。 倒不是彼每一次过来,都不忘给他带来一囊酒水所积累出来的好感。 而是他发现了夏侯惠也是优点的。 比如每每来请教之际,提出了的疑惑不解,都能切中骑兵在作战时遇上的实际问题。 尚有彼身为谯沛元勋子弟,在待人接物这一方面是真的没有门第之念。如脸上无有自矜骄横之色,不以士卒粗鄙而相互抵角、比射等为乐,甚至在日暮饱食后士卒们抠脚打闹为乐的时候,他都一点都不嫌弃的凑过去插科打诨。 才学不缺,出身贵胄,上可修表庙堂与天子以及公卿百官奏对,下可与走卒贩夫扪虱而谈...... 如此人物,日后定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这是张骑督的私下断言。 也是他开始对夏侯惠态度好转的主要缘由。 他的年纪终究已然过四旬了。 如若他是步卒的督将,倒是不需要担心年纪的问题,但驰马作战是个体力活。 餐风露饮、日晒雨淋就不提了,若逢追击敌军或绕后奔袭的时候疾驰一日都是寻常,没有强健的体魄根本无法承受。 所以,日渐被岁月悄悄偷走气力的他,在马背上颠簸不了多少年了。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几年,如果他很幸运的还没有战死的话,就应该会被朝廷转任后方,充任选拔与操练新骑卒的辅官或者处理杂务的佐官。如果更幸运一点,则是被朝廷恩许荣归故里当個县尉或武库督什么的,静守岁月安然终老。 到了那个时候,诸如陈定以及乡闾之人他就无法照看了。 而夏侯惠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不管身份、能力还是品行与秉性,都是值得底层士卒依附的主官。 是的,张骑督不待见夏侯惠,只是难以接受三位乡闾的阵亡,但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夏侯惠的能力与人品。 督领战法尤其特殊的骑兵多年,张骑督对擅自行动有很特殊的理解。 确实,自古军法如山。 但对于已然出了城池或营寨的骑兵而言,一味的恪守将令也很容易坐失战机。 故而,不伤大雅的前提下,军中对擅自行动的骑兵也有不成文的惩罚机制。 比如若是打赢了,上官为了维护威严与律令小小训示一下;若是与敌旗鼓相当,杖责问罪;而若是战败丧军威了嘛~ 丢人现眼的东西,唯一的用处就是斩首示众以明军法了。 陈定曾私下告诉过张骑督,声称携带俘虏而归并不是夏侯惠的本意,而是黄季等所有随出骑卒的请求。 但满宠在做出处罚的时候,并没有提及这点。 其中的曲折,人生已然走完一大半的张骑督,略作思虑便了然于胸。 所以他才很看好夏侯惠。 毕竟,一个甘愿为士卒担责的将率,定然不会为了功名利禄将士卒的性命视作草芥;也会在有机遇的时候提携下属。 “你若不辞演武艰辛,便随意罢。” 在收下夏侯惠带来的美酒后,张骑督语气淡淡的允了其所请,然后在夏侯惠的欣喜作揖中施施然离去。 这一礼他受得起。 因为他知道夏侯惠想随着骑卒训练,其目的是什么。 就这样,得偿所愿的夏侯惠除却轮值外出巡视军情之外,空闲时日都在骑兵曲度过。 慢慢的他也发现了一个现象。 那就是骑兵曲的骑卒皆属于皮革轻骑,但却不配备弓箭,在演武的时候也没有骑射这一项。 以箭矢不断骚扰敌军、让敌军生疲不也是轻骑的战术之一吗? 为何驻扎在寿春的骑兵却将骑射弃如敝履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夏侯惠寻了骑兵曲的百人将不耻下问。 而那百人将也不藏私,直接将缘由告诉了他。 原来是因地制宜。 在淮南战场上,江东每每来犯都是依仗着舟船转运士卒与辎重粮秣,待下船上岸进发围困城池攻打之时,距离也不算很远。 这就让严重依赖机动性的骑兵缺乏了纵深距离,根本没有频繁骚扰敌军的机会。 另一个缘由则是步骑协同作战使然。 在中原地区,步卒才是战
场的主力,骑兵大多时候都是策应,待步卒拼死鏖战让战机出现了,才充当一锤定音的战事终结者。 如此,配备弓箭的意义真不大。 且江东匮乏战马,每每来犯的时候也会让士卒携带许多强弓劲弩,以强大的远程压制能力,让骑弓射程很短的骑兵难去骚扰。 一番解释,令夏侯惠恍然。 当即便让接替黄季成为百人将的陈定,从斥候营里挑选了五十强健之人,带来骑兵曲参与持长兵冲阵的训练。 对外声称的理由,是战场无常,哪怕是斥候营的骑卒也不免有冲阵之时。 而私下给陈定以及那五十骑卒的解释,则是实实在在的利诱。 “我等斥候主侦查,大战未始便已不念死生近窥敌军动静,而两军鏖战之时则是坐等成败,如此,斩获之功何来邪?战罢赏赐与升迁有几人哉!临阵鏖战,功莫大于斩将夺旗。我所思者,乃是我等当具备冲阵之能,待大战起时,求得斩将夺旗之功!如若尔等有敢死之心,建功立业之念,便与我一并演武,伺机以待。” 他是这样说的。 让骑卒自行决策,是否要前去骑兵曲内训练。 且还信誓旦旦的承诺了,日后在求得斩将夺旗之时,他必然是第一个对敌军发起冲锋,也是最后一个撤出战场。 不出意外的,所有被挑选出来的骑卒都慨然应诺,甘愿舍死生拼出个前程。 理由也很好理解。 都在死伤率很高的斥候营任职了,他们怎么可能畏惧战场上的凶险! 怎能不敢放手一搏! ...................... 新岁启封。 恍惚间,已然是仲春二月。 对于天子曹叡而言,太和五年(公元231年)一开年就很闹心。 不知道是不是去岁伐蜀时,雍凉与宛洛地区那场持续三十余日的暴雨,将一年的雨水下了完了,导致从冬十月至今一场大雪与雨都没有下过。 也让今岁即将开始的春耕,陷入了无水灌溉的困境。 曹叡在不得已之下,只好下令各郡县先行做好准备,发动徭役让黎庶百姓开沟渠引河水以备春耕不误时。 但这么一来,也让蜀国看到了出兵的良机。 开始频繁遣斥候打探,似是将要再次兴兵来犯了。 而去岁伐蜀归来就染病的大司马曹真,至今岁开春时已然卧榻不起,被他接回洛阳后,不管是太医令还从各州郡寻来的良医都束手无策。 就连曹真自己都有了“寿由天定”的觉悟,让家人代笔表请天子不必再寻医了。 也让曹叡看罢,满目悲凄。 若曹真不寿,那就意味着魏国赖以巩卫社稷安稳的宗室大将,将再无一人矣。 悔先前不取稚权之言,以令大司马伐蜀! 数日后,带着如此感慨,天子曹叡亲自临大司马府邸探望,见已然药石罔效的曹真最后一面,与魏国硕果仅存宗室大将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