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夏侯惠等人回到寿春,天色已然大亮了。

而此时李长史也在等着他。

因为他在取了孙布首级之后,还让数个骑卒先行驰马归去,禀报孙布乃是诈降与郡兵被夜袭之事。

斥候营嘛,本分职责要做好。

而闻报的李长史得悉后,一边派人知会王凌,一边下令骑兵曲去救援。

虽然满宠临去京师洛阳之前,曾下令李长史不可予兵王凌,但此时出兵是看能否救回袍泽,并不算违背将令。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救的。

自从蒋班引骑卒大肆鼓噪而出后,吴兵便没有再追杀魏国的郡兵了,且待张骑督引着骑兵赶到的时候,发生战事的地方已然一个吴兵都没有了。

他也只是顺势将那些郡兵的尸首以及散落了一地的兵械带回来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尝试着,长驱去阜陵那边看能否抓些游兵散勇归来嘛~

驻守在横江浦那边的丁奉也得悉消息了。

也引兵至阜陵一带戒备,顺势收拢孙布的溃兵,故而张骑督不做无谓之事。

而夏侯惠归来后,先是让各骑卒前去歇下了,然后才拎着孙布的首级前来征东将军署,用之前想好的说辞细细给李长史讲诉了一番经过。

但李长史听罢,半晌没有做声。

只是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叹息。

很显然,他那破绽百出的说辞,糊弄不过长于世故的李长史。

不过,李长史也没有责怪之言。

只是出声唤来小吏,将孙布的首级拿出去盐与石灰硝制保存,然后意味深长的叮嘱了句,便让夏侯惠归去歇下。

“稚权,此番之事,我不好擅自做主上报,一切待满将军归来寿春后再做定夺,你且先归去歇下罢。嗯,这几日得闲了,可顺势想想如应对满将军。”

他是这样说的。

直接了当的点明了,这一次事情他是难为夏侯惠说项了。

具体是被定为有功上报给朝廷,还是将夏侯惠斥为不尊军法擅自行动,得由满宠说了算。

对此,夏侯惠谢过李长史,便依言回去歇下。

他并不是很在乎。

毕竟事已然,后悔也没有用。

且丈夫行事当既过不恋,是祸是福坦然面对便是了,毋庸自扰。

但他不知道的是,待他离开征东将军署后,李长史还独自枯坐沉吟了好久,然后便执笔点墨给天子曹叡做了封私奏。

嗯,他也是有权利上奏的。

因为在很多年之前,他就是没有名号的校事之一了。

六日后。

离开了淮南月余时日的满宠归来。

作为淮南战线的都督,他归来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查看离开这段时间的军务。

当知道王凌不信他之言,仍遣七百郡兵前去迎接孙布后,他嗤鼻做声;而待得悉孙布被夏侯惠斩杀时,他则是“咦”的一声,拿起案牍细细看了一遍。

或许,是李长史早有所料罢。

对于这件事,他是将夏侯惠的转述一字不漏的记录在案,且并没有加上任何個人的见解或观点。

如此,也让看罢的满宠神色缓和了好多。

待放下案牍,拿起酒囊抿了一口,作片刻沉吟后,便下令让人作了两件事。

一者,是将早就硝制好保存得当的孙布首级,转去合肥城头上挂着,以此来嘲讽一番贼吴故技重施的无谋。

至于为何没有传首京师洛阳嘛~

孙布的职位不过是一个寻常中郎将罢了,还不够格。

另一,则是遣人去将夏侯惠寻来。

不是像是前番一样做出惩罚,而是他很单纯的想问一些小细节。

如夏侯惠甫一奉命赶到,还没来及的行礼呢,他便摆了摆手,直接发问道,“且说说吧,袭孙布,你绸缪了多少时日?”

也让夏侯惠一时愕然。

虽然他并没有指望着自己的小心思能瞒过满宠,但哪料到满宠竟那么直接的呢?

连个试探或者问他话都不走个流程吗?

而满宠见他默然无语,便微微虎起脸,低声催促道,“怎么,事已然矣,犹不敢当吗?”

哪有什么不敢当的!

回过神来的夏侯惠悄然嘀咕了句,也心一横直言道,“回将军,末将乃是在将军代王使君回书贼子孙布时,便起了伺机袭他之心。”

那么早?

听到回答,满宠讶然扬眉,再次发问道,“你是居于什么能揣测到,王彦云定会违我之意,私自遣兵去迎孙布的?”

我没有猜测啊~

但我也能有万分确凿啊~

“回将军,末将不敢确凿王使君是否遣兵去迎。”

略微垂下头,夏侯惠朗声而道,“末将只是觉得有可能,便先行未雨绸缪。不管事然与否,皆可从容应对。”

“善!”

极为难得的,满宠还拊掌赞了声。

因为经历过此番之事,他心中已然对夏侯惠改观了。

前番鄙夷他短视贪鄙、见小利而忘命;但如今火中取栗取孙布首级而归,不管提前作足绸缪,还是以蒋班领骑卒故弄玄虚、创造一击必杀

机会的调度,都足以证明他是行事果敢、心思缜密。

是的,满宠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属下有稍微逾矩的行为。

但很讨厌一些明明是没有什么才能的庸才,却犹自命不凡平增事端。

不过,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

赞罢后,他便作肃容发问道,“稚权心思缜密,看来日后贼吴孙权兴兵来犯,我还需问一问稚权有何破敌之策先?”

呃~

要惩罚就直接罚,没必要阴阳怪气吧.....

“末将不敢当将军之言。”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连忙躬身作了一揖,复回道,“所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以莛撞起音。彼贼子孙布,不过一匹夫耳,此番行此跳梁小丑之计,将军不屑于诛他,故而末将才斗胆代劳。而若贼吴孙权亲引大军来犯,末将安敢妄行?且将军乃我魏国干城也,淮南无将军,不可安矣!”

巧言令色!

夏侯妙才为人不苟言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奸诈之徒来!

满宠早年任职许令的时候,夏侯渊就是颍川太守,二人不乏交集且还颇为熟稔。

故而在夏侯惠话语刚落下的时候,他就在心中骂了句。

但却没有出声鄙夷或其他。

因为夏侯惠这句“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说的很对。

以他的将略,既然笃定了孙布乃是诈降,想将计就计还真不算难事。

只不过是不屑为之罢了。

且自他都督淮南战线后,便推行着被动守御的战术,这是石亭之战后魏国东线不复伐吴之力的使然,故而也不想设谋诛杀一个区区中郎将,而变成魏国出城与贼吴鏖战于野。

“下去吧。”

沉默片刻后,他便将夏侯惠撵了出去。

旋即,又将李长史唤来,直接吩咐道,“贼子孙布授首之事,表于朝廷罢。嗯,录书之时,将前因后果记得细一些。”

前因后果?

是要将王凌私自遣兵之不智重重着墨吗?

老于世故的李长史,闻言心中讶然了声,面色有些犹豫,有些欲言又止。

也让满宠见了,便问了句,“李长史认为,此中尚有不妥之处?”

“不敢。”

轻言而回,李长史低声说道,“将军,王使君遣兵出迎孙布之事,庙堂此时应是已然知矣。”

言罢,也不等满宠发问,便径直将缘由道了出来。

原来是庐江太守文钦近些时日,以剿匪为名,亲自引着精锐将士潜入灊山各处,将那些遗民部落给袭击了。

不仅将男子满十五岁者皆斩首,且还将老弱妇孺押回庐江郡充当官奴。

期间,随他出去的兵将不乏对那些妇孺有奸淫掳掠之事,但文钦皆不问责,且还大肆宣扬自己除寇之功。

身为刺史的王凌,本就对郡县有纠察之权,对文钦的行为颇为不齿,便出言指摘其残暴不仁云云。

亦令文钦勃然大怒。

二人竟公然在官署中吵了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且文钦归去后,犹意难平,竟自修表庙堂请功,且还夹恨将王凌中贼吴孙布诈降之事录了进去,直接声称王凌不智、无有韬略。

满宠听罢,也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王凌与文钦不和之事,他早就知道了,也不打算理会。

反正这两个人皆有弊短,都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参合进去了,说不定还无事惹一身骚。

况且他并不担心此二人有龃龉会有误御吴的战事——他自文帝曹丕时期就假节钺了,在战时有专断斩伐之权,王凌与文钦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也不敢违抗他的将令。

“我非意指王彦云之事。”

摆了摆手,满宠复作言道,“且王文二人的龃龉,我亦无心理会。而是让你在录书之后,复添一句我已然将夏侯稚权转入骑兵曲任副职。”

原来如此!

这次,李长史了然了。

满宠的想法其实和他前数日作私书给天子曹叡是一样的。

乃是觉得夏侯惠这人太好兵行险招,在职主官时常有弄险之举,故而还是将他转为副职,夺了他的自主决断之权,让他安安分分的活着。

是的,活着。

弄险多了,终会有将自己弄死的一天。

而夏侯惠乃是天子曹叡器异之人,若是死在了淮南,满宠与他虽然不会被天子记恨,但有机会避免的情况下,何必还要遭这种事呢?

“唯。”

李长史恭声而应,“将军可安心,在下知其中干系矣。”

“嗯.....”

轻轻颔首,满宠继续说道,“对了,斥候营中那姓蒋的军司马,叫什么来的?”

“蒋班蒋公俊。”

“对,就是他。他在军中多年,资历与功勋皆可任斥候营主官矣,便让他补夏侯稚权转职之缺罢。”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