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十二月,末。
无几便是除夕了,豫州颍川郡长社县也飘起了数日连绵鹅毛大雪。
蜿蜒东去的洧水南畔,一个约莫五十户的邑落也被掩盖在银装素裹中,这是颍川郡的民屯之一。
魏国的黎庶民屯与士家军屯一样实行着军管,每五十人(户)为一小邑。
不同的是民屯不需要出征,故而每个小邑皆设给农司马管理,督促农忙时耕耘,农闲时务桑麻以及辅路通沟渠。
只不过,这個小邑落则是归典农都尉学士管理着。
理由是这个学士有口吃,故而被本地的典农都尉认为不能担任更重要的职责,便将他转去当看守稻田与牧草的小吏,兼着给农司马的职责管着这个小邑落。
嗯,他是邓艾。
字士载,本为义阳郡棘阳人。
因为武帝曹操得荆北后迁徙黎庶进入北上屯田的关系,被迁徙了豫州当屯田客。
邓姓乃是前朝南阳郡的大姓,曾显赫一时,但分枝散叶到了邓艾这一支,已然沦为庶民矣。
不过,有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祖上,终究还是留下了些底蕴的。
如少孤的邓艾,虽家贫孤苦无依,然却也能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机会识字读书了。
且邓艾因为贫不改志的关系,少年时被同郡的长着所赏识,常以钱粮资助他读书,故而邓艾也成了屯田客里鲜有的读书人。
只不过,这件事也成为了他及冠被擢为学士后,上官没有重用他的缘由之一。
是的,口吃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以学士的身份沦为稻田守丛草吏,那是因为邓艾从未对那长者致谢,令上官觉得其乃不知感恩之人。
连最基础的知恩图报都做不到,这种人自然不受入主官所喜。
毕竟,谁都不愿意养出一只中山狼来。
另一缘由,则是邓艾为人很不合群。
邓艾因为年少时乡里频繁遭兵灾的关系,及长后尤喜兵事,每每遇上高山大丘或河流蜿蜒之处,便以规划军营安扎以及排兵布阵自娱,旁人讥笑亦不改。
这点倒是没有什么。
谁还能没有个爱好呢?
哪怕邓艾这种爱好很不寻常,但落在有识者的眼里,乃是出身卑微犹胸怀大志的励志典范啊~
然而,就是这种旁人时常的讥笑,令邓艾变得寡言少语。
亦常对身边人流露出类似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鄙夷,不屑与旁人为伍;就连上官都被他当众毫不留情面的指出谬处过。
这点是很致命的。
明明自身乃一匹夫而已,却鄙夷出身类同之人,且还不知卑辞奉上、不懂人情世故.....
如此之人,怎么能讨人喜呢?
何德何能迎来上官的擢拔重用呢?
故而,邓艾以学士的身份在稻田守丛草吏兼给农司马的职位上,足足蹉跎了十数年的光阴。就连早年以为他被擢为学士、以为日后必然会有出息的外家,都后悔先前有眼无珠将女儿许给他了。
因为邓艾这人对外舅之家同样很寡淡。
不过,孤苦一人将邓艾拉扯长大的邓母,却一直认为自己的儿子日后必定会复耀门楣家声。哪怕过完这个除夕邓艾就要迎来三十六岁了,她依旧如此笃定着。
只是她看不到这一日了。
早在数年前的开春之际,她便以屯田客的身份抱憾而终。
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对于家无积粮的黎庶百姓而言,孝行是论心不论迹,若论迹则是想把全家人都给饿死。
所以邓艾连守孝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依着如今的律法,官吏也不过是容百日治丧之期而已。
额如没有什么人身自由的屯田客,邓艾也只是得了一旬的治丧期限,且这还是看在他乃小吏的份上特许的。
令寡母抱憾而终,成为了邓艾心头上永远都抹不平的遗憾。
也是他在得悉天子特诏从豫州民屯募兵时,便在第一时间应募的缘由。
人过五十不称夭寿。
已然迈向不惑之年的他,没有多少人生可继续蹉跎了。
且在小吏的职位上空耗了十数年、历经过典农都尉数次变更的他知道,如果不趁此机会离开豫州、脱离屯田籍决绝搏一次的话,可能这辈子都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匹夫了。
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
这是前朝梁竦的话语,也是邓艾如今不畏填沟壑而从戎的汲汲所期。
然而,想应募从戎的他很快就迎来了阻力。
一者乃是他的妻家。
与他相处得并不是很阖目的妻家,劝说他不必要带着妻儿去送死。
淮南可是战区啊!
自石亭之战后,贼吴孙权便将京都迁来建业了,亦对淮南虎视眈眈志在必得了,而今应募从戎举家迁徙过去,那不是寻死吗?
且妻家那边并不看好邓艾去了淮南,就能做出什么功绩来。
一个不懂迎逢、不知世故之人在豫州不得志,去了淮南就能改变命运了?
痴人说梦吧!
拜前番天子亲自临扶沟县的民屯整治的缘由,现今豫州颍川典农
都尉以及世家豪右对民屯的压榨已然少了很多了,好好呆着也能将日子熬过去,说不定还能将其子邓忠抚养成才,何苦要去淮南呢?
带着这样的心思,妻家那边跑来劝说了好几次,让邓艾去撤回应募的申请。
当然了,他们无功而返,每次都骂骂咧咧的回去了。
而另一个阻力,则是邓艾的年龄。
朝廷此番所募的兵卒,日后可是要转为常备戎兵的,自然不会要老弱病残。而以邓艾的年纪计算,他的身体已然开始走下坡路了,并不符合募兵的标准。
就在邓艾应募之事,录册的小吏直接就以年龄过大回绝了的。
但邓艾性情颇为执拗,被回绝后也不气馁,而是每日都跑去募兵处申请一次。
让那录册的小吏不胜其烦。
差点没唤随行在侧的兵士以扰乱募兵之名,将邓艾拿下杖责了。
不过,最终那小吏还是将邓艾给录进入了名册。
理由很好笑。
乃是长社县各个民屯应募的屯田客太少了,都公布募兵旬日了,应募之人竟无有十个.......
且本郡的典农都尉也使了点气力。
这位典农都尉是天子曹叡整治屯田积弊后,才得以转来颍川任职的,亦听闻过邓艾先前常有顶撞上官、认死理的事情,便想着趁此机会将这个刺头给送走。
乃是以“稻田守丛草吏艾,素有从戎报国之志,虽年纪超纲,然其心可勉。如今淮南筹备新军,百废待兴,以艾熟稔屯田事务或可裨益,故特许转为军籍”这样的言辞打动了募兵主司,变相的全了邓艾所愿。
........................
淮南,寿春。
从当涂县带着四五乡里少年倍道兼程赶来的黄就,只在寿春呆了一夜便再次启程归去。
夏侯惠回绝了他想成为部曲扈从的请求。
理由有些说不出口。
那是因为他看到黄就身躯不甚健壮、武艺也很一般,故而担心黄就日后很难在战场上活下来.....
毕竟,他临阵时可不会一直躲在后阵观看敌情。
而且其父黄季都阵亡了,若黄就也战死,那不就是父子皆战死在他麾下?
这种恶名还是能免就免了吧。
不过,被回绝的黄就丝毫都没有被鄙夷的愤慨,反而是感恩戴德的归去。
因为夏侯惠给了谋了一个十分光明的前程。
是夜,夏侯惠与他坐谈时,还细细问了他在乡里的状况。
待得悉他只读过论语与孝经,但却对律法颇为喜欢后,便告诉了他天子恩科之事。
让他归去乡里闭户悉心钻研律法,待一二岁小有所成后,夏侯惠会让作书给辅助蒋济主天子恩科的杜恕,让杜恕察他出身、品行与所学,看能否适合录他为天子门生。
黄就出身是没有问题的。
世代为黎庶,且还是死难王事的戎卒之后,最是符合天子恩科的擢拔条件。
品行也没什么问题。
都能被郡县辟为游缴之人,当然不是作奸犯科之辈。
至于所学嘛,那就是这一两年黄就需要自己努力的事情了。
黄就觉得自己能入了杜恕之眼。
一两年学无成,那就努力个三四年嘛,反正夏侯惠也没有限定死了具体时间。
最重要的是,若是他能被擢入天子恩科里,不用出生入死就能出人头地,那可比当私兵部曲划算多了!
怎么能不搏一次呢!
故而,他在归去的时候,谨记着夏侯惠的“为尔前程思虑,日后不可复与我联系,以免落了徇私舞弊之口实”的叮嘱,盈泪满眶的拜别。
因为夏侯惠这番举荐对他堪称恩同再造啊~
在九品官人制已然推行的今日,尚且有几人能给予黎庶转变为“士”的机会呢?
而夏侯惠不想收黄就为扈从还有另一个缘由。
那就是他已然有人选了!
源于一千户士家乃是从兖州选拔的干系,在兖州济阴郡任职典农校尉的夏侯威,也很快就知道了他成为将主之事。
早年好游侠的夏侯威结识了许多草莽之徒,亦养了不少门客。
故而,在念及骨肉亲情之下,他便对自己的门客问了一番,是否有愿意去给夏侯惠当扈从、搏出个前程者。因为以他先任职县令后转为典农校尉的履历来推算,是很难有机会督兵临阵的——就算日后转迁了,也会是郡守之类的牧民官。
所以,也很难为这些草莽出身的门客谋个前程。
只不过,绝大数门客都回绝了。
一来,是他们与夏侯惠不熟悉,不了解其人品行如何,故而不敢以性命托付。
另一则是他们闲散惯了,不喜欢被约束,习惯不了枯燥无趣且还动则行军法斩首的行伍生活。
但先前护送夏侯惠来寿春的苟泉、张立这两位倒是来了。
且甫一冒着风雪赶到寿春,见了夏侯惠攀谈了几句后,便问夏侯惠愿不愿意相信他们。
如果愿意,他们就归去乡闾为夏侯惠招来二三十骁勇之徒。
嗯,此二人皆是兖州泰山郡人。
祖
上与乡闾在汉室失纲的天下丧乱期间藏在泰山中亦寇亦民,如今虽然已然出山成为黎庶了,但尚武之风不曾有改。
对此,夏侯惠自是大喜过望。
他四兄夏侯威看人是很准的,苟泉与张立二人能被收为门客,品行上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
且泰山郡出精兵啊!
不管是先前鲍信与于禁督领的泰山兵,还是臧霸孙观等人聚拢的泰山贼,都以战力强悍著称。
最重要的是,泰山郡乃属故鲁地。
其民风崇礼尚义,最是适合引为扈从部曲了!
但他刚应下苟泉与张立之言,就发现自己忽略一个很大的问题。
由于先前他动不动就割肉置酒与袍泽同乐,俸禄早就花光了,以致如今他拿不出招募扈从部曲的安家费了.....
且扈从是私兵,朝廷可不会帮忙养着,以后的日常用度同样是一笔大开销。
思来想去,他便做了封书信,让苟泉与张立带去谯县寻孙侃,让孙侃先出家资垫着应急,待京畿阳渠坞堡那边的收成结算后,再让孙叔转来还给他。
孙侃虽然很早被夏侯家放籍为民了,但仍是家生子嘛,不需要见外。
有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夏侯惠开始为钱财发愁的时候,又有一件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寻上了他。
藏在灊山内的遗民通过蒋班来寻他了。
这些人在夏侯惠早前招揽的时候无动于衷,但被庐江太守文钦以除寇为名烧杀掳掠了一番,便觉得还是要找个依靠才能苟活。
夏侯惠本不想理会。
因为一旦他招揽了这些遗民,那就意味着将要与文钦结仇。
想想就明白了。
文钦将他们定为贼寇,而夏侯惠却庇护了他们,那不是明摆着要针尖对麦芒吗?
同为谯人,虽然彼此没有什么交情,但总得维护着表面的亲善。
尤其是在他被天子曹叡寄予厚望、组建新军的时候,哪能为了灊山遗民与文钦起冲突,予人乡里犹不相容、一朝得志便与上官争执的印象呢?
只是他也无法回绝蒋班的说情。
想了想,他便取了个折中的做法——
让蒋班去转告那些灊山遗民,如果他们愿意出山被官府录籍编户为民,那他就去请王凌来安排。
反正刺史王凌与文钦有龃龉不是一日两日了,并不在乎再多一些。
且看在感召遗民归王化的大功上,他定会尽心尽力庇护的。
然而数日后,去而复返的蒋班,却带回来了灊山遗民再次拒绝的口信。
这也让夏侯惠羞恼了起来。
一开始他是出于好心才让蒋班去招揽这些灊山遗民的,如今也是看在蒋班的情面上才出了让王凌来庇护他们的,结果呢?
此些竖夫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竟还敢得寸进尺!
真当他没脾气的吗?
不愿意是吧,那就莫要来寻他了,继续留在灊山里坐等文钦频繁深入烧杀掳掠吧!
“彼等不识好歹,便让他们自生自灭罢。”
他是这样回复蒋班的,带着满脸的愤愤然,“我如今受天子之命组建新军,诸事繁琐,无暇分身。公俊可代我传话与他们,就说我人轻位卑、爱莫能助。”
蒋班没有如他之言复去传话。
而是轻轻的“嗯”了声,然后静静的杵在他身侧,待他胸中恼意稍微缓解了,才继续说出了灊山遗民的要求与报答。
也让夏侯惠听着听着,双眸于不知觉间灼灼。
因为那些灊山遗民给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攻城掠地的战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