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济一声“犹记否”令天子曹叡猛然惊醒。
唉,罢了。
在心里发出了一声长叹,满脸惆怅的他也终于做出了决策,“如卿与满卿之意,朕取破城虏民之策罢。”
在叹息之时,他缩在广袖里的左手也悄然捏紧了另一份上表。
那是夏侯惠上奏的。
本来,他是打算拿出来与蒋济一并计议的。
但现今他不想也不能拿出来了。
只不过,蒋济并不知道这点。
在天子松口作出决策后,他连忙出声称赞了句,“陛下圣明!”
且待看到天子脸上惆怅之色依稀,便又轻声宽慰了声,“陛下,谋万世者不拘于一时。今我魏国占据天下七分,只需与民休息、积攒国力,他日灭吴并蜀乃必然也!”
他这是心生误解了。
以为天子满脸的惆怅之色,乃是目睹辟土的良机就在眼前,但却迫于形势而不得不舍弃,故而才心有不甘呢!
毕竟身为君王者,孰人能对开疆辟土不热衷呢?
尤其是天子曹叡继位以来,在军争之上是真的乏善可陈啊~
“嗯,蒋卿老成谋国,甚善。”
闻言,天子曹叡神情稍缓,出声附和后,便将话题引到了如何查遗补缺上,“取满卿破城虏民之策,蒋卿以为此中尚有遗缺之处否?且庙堂当如何策应淮南邪?”
“陛下,臣窃以为.....”
............
约莫半个时辰后,蒋济踏着落日的余晖离开宫禁。
而刚刚亲笔做完给满宠回复私诏的天子曹叡,则是轻轻搁笔于案,拿起细缣诏书轻轻吹干墨迹,待细细再过目了一边后,便出声换侍宦将诏书传去淮南。且还不忘声称自己今夜便宿在崇华后殿内,让侍从传令备膳与奉烛火以及暖堂火盆等。
旋即,便摒去左右,独自缓步走出殿门外,立在合抱粗细的廊柱侧举目眺望。
马上就是仲春二月了。
天犹甚寒,洛阳宫禁内也不见草木萌发绿芽,入眼仍是肃杀萧瑟的景象。
唯独值得庆幸的,便是近几日风雪不再连绵肆虐。
自去岁入冬以来下雪颇多,今岁春耕应是不会再有旱情了吧?
且春寒尤甚,夏耘之际应会少些虫害了吧?
看着台阶上依稀残留的雪花,天子曹叡心中不知觉转到了农桑之事上。
因为去岁的旱情,让魏国宛洛以及雍凉等地的秋收很惨淡,也迎来了粮秣短缺。虽然还不至于演变成为饥馑荒年,但这是魏国自从武帝曹操开始屯田以来,第一次出现了郡县邸阁存粮不足的状况,也足以令天子与庙堂瞩目了。
许多人都将邸阁空虚,归于先前曹真伐蜀与司马懿在陇右御蜀的损耗上。
但天子曹叡心中明白,屯田制逐渐崩坏才是罪魁祸首。
所以,他才让镇守荆襄的夏侯儒以守御屯田积谷为上,并令司马懿在雍凉广开沟渠、务必要做到戎卒自给自足。
而他方才意在取满宠第三个方略的缘由,就是想让淮南战线也能做到戎卒自给——
在夏侯惠的上表中提及具体谋划了。
他在上表中,也如满宠一样将关乎偷袭皖城的前因后果以及利弊细细说了一边,也谏言了或破城虏民而归、或顺势占据皖城谷地的两個选择。
但与满宠不同的是,他对破城虏民而归这个选择言之寥寥。
仅是以“贼吴恃前番石亭之战,以我魏国淮南兵马寡少、不复有攻伐之力,如若我军趁其不备而掩袭,必可功成而归也”之言便带过了。
而在如何占据皖城谷地这个选择上,以及占据这片谷地后能为魏国带来的裨益上,他言之甚详。
他觉得守备这片谷地不失,魏国只需以八千精锐戎兵常驻即可。
但士家的数量至少需要两万以上。
且为了让这些士家能奋勇作战、在贼吴日后反扑中力保城池不失,他建议庙堂能给予士家梦寐以求的放籍。
仍是依着秦国时的隶臣赎身制度,在先前临阵有斩首之功可赎家小的定论之上,再附加恩诏:只要皖城谷地不被贼吴夺去,所有戍守的士家每服役两岁皆可以赎家小一人归入民籍,且画田亩予之。
若有阵亡者,不管服役多久皆特恩其家小一人归民籍。
自然,庙堂予厚恩赏重,也会对应的制定严法苛律来约束与惩罚。
乃是建议在临阵逃脱、不尊号令皆斩之的常规军法之外,还要增添守土不利的问责制度。
如吴兵化整为零以小队频繁来侵扰时,每被毁多少田亩而护田的士家需要斩杀多少吴兵方可免责;每个戍守点被焚毁,驻守的士家需要杀伤多少吴兵方可无罪;尚有贼吴大举来围城攻打时,士家必须要坚守城池半年不失,方可让在后方的家小不被连坐!
是的,坚守半年,而不是魏军律规定的百日。
这种问责制度,可以看出夏侯惠几是照搬秦国变法后的军律了.....
但天子曹叡觉得可以推行。
因为这种奖励与问责机制,也是摸索着推动士家变革的另外一种尝试啊~
况且,他并没有觉得夏侯
惠谏言占据皖城谷地的方略急功近利,甚至以为夏侯惠与满宠二人所意属的战术,并没有高下优劣之分。
那不过是少壮者锐意进取,而老臣万事求稳妥的理念不同罢了。
而天子曹叡更倾向于取夏侯惠之策,并非只是因为他也同样处于锐意进取的年纪,更因为夏侯惠在上表中还讲述了占据皖城谷地后,淮南战线与魏国社稷将迎来的好处。
不是什么为国辟土、挫败贼吴扬魏国军威、为国添户这些显而易见的裨益。
而是关乎治国之政。
一者,淮南战线可做到戎兵自给自足。
从江东的角度出发,他们自然不会坐视魏国全据庐江郡、增添另一攻吴途径的。
故而,他们日后必然会多番兴兵来攻打皖城谷地。
如此一来,合肥那边迎来的战事就相对少了,而庇护在寿春城后方的淮水两岸,更可以迁徙民屯或士家前来安心屯田积谷了!
以淮水两岸的肥沃土壤,只要屯田人数充足,出产供应整个淮南各部兵马绰绰有余。
二者,乃是趁此机会加速士家变革、从民屯募兵的制度,进而慢慢演变成为制衡九品官人制的国策。
可能是知晓了,前番天子曹叡以不复让校事协助纠察屯田积弊作为让步,让公卿百官们附和士家变革与从民屯募兵举措的事情了吧,夏侯惠在此番上表中,还很详细的向天子解释了他先前上疏时为何节外生枝,添增民屯募兵之事。
他是想以此为契机,再复秦汉时的军功制度。
以如今九品官人制的抡才之典,家世也成为了考核的标准之一,这就无法避免出身不高之人的出路被堵塞了。
当今世风,家世有大致的评判标准。
如祖上出过三公或者是海内知名之士者,可被划入名门望族;累世两千石、世代簪缨者谓之郡望世家;而家中曾出过两千石但后来落魄了的家族则被称为寒门。
是的,就算是田亩连于方国、武断乡曲的豪右,在九品官人制中都要被划入下品。
更莫说是生来卑微的黎庶了。
而曾经打破世卿制的军功制度,则是要公平得多。
至少,不管是寒门还是豪右,亦或者是粗鄙的山野之人,只要能博得战功就可以封侯、成为肉食者。
远的不说,并非高门或世家的夏侯一族,不就是凭借军功起家的嘛~
且阶级一旦固化,矛盾就会变得尖锐,也会诱发进身无门的人忿怒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或是说,魏国推行九品官人制不过十数年,阶级那会那么快就固化了呢?
但这真不是危言耸听。
因为如今朝野已然有了“寒门或黎庶仕官不可高于两千石,不然会给自己以及家族带来祸事”的说法了。
文帝曹丕以九品官人制与士族妥协,让他们为曹魏代汉承天命背书,所以此制度是不可能废除的。
一旦废除了,曹魏社稷将迎来不可承受之重。
深知这点的夏侯惠,才想着效仿秦汉时期的军功制度,打算从民屯中募兵、变革士家制度,以他们作为例子向门第不高或出身卑微的人看到另外一条进身之阶。
不需要依附世家高门,也能光耀门楣的进身之阶。
且凭借军功晋身入的新勋贵,在执掌权势之余也会打破庙堂权力格局,成为君王赖以制衡士族的新势力。
至于为何夏侯惠没有直接上疏明言嘛~
试问,如今孰人胆敢公然指摘九品官人制的弊端呢?
哪怕是天子曹叡都不能!
《老子》有云:“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故而,夏侯惠便想着看能否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将士家与屯田客作为突破口了。
一旦能成功,那么寒门、豪右或寻常黎庶必然会争相响应——
就连与奴隶无异的士家和屯田客都能凭借军功晋身,出身更高才学更全的他们岂不是有机会踏入庙堂之高!?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侯惠才颇为激进的谏言当占据皖城谷地。
也令天子曹叡出于为社稷考虑的原因,更倾向于全据庐江郡,以此当作契机来推动夏侯惠提出来的变革。
毕竟,比起缓解九品官人制的弊端而言,承担皖城谷地难以守御的风险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只不过,可惜了。
在蒋济的提醒下,天子最终还是将此事暂时搁浅了。
陇右之战后,司马懿在上疏请罪时,还附上了对日后雍凉战事的预测。
而天子曹叡召满宠、刘晔与蒋济私下计议后,皆对司马懿的预测深以为然——下一次蜀兵来犯时,将是魏国代汉以来最艰难的时刻!
缘由有三。
其一,乃是魏国对阵蜀兵时,将不复再有兵力优势。
理由是内耗。
雍凉之地不管是在前朝,还是对如今的魏国而言,皆是最容易动荡的地区。
羌胡部落众多之地一直都易动难安,且如今曹真伐蜀不利、司马懿陇右败北极大降低了魏国的威信,也极大助长了羌胡部落以及一些豪右大族的恣睢之心。
魏国
为了在抵御蜀兵之际,不会迎来后方动乱,只得增多兵马部署在各郡县里驻守。
如远离庙堂的河西走廊,如民众以种羌部落为主的西平郡与金城郡等地。
如此一来,雍凉可御蜀的兵力自然就减少了。
其二,则是蜀兵不会重蹈覆辙。
前几次蜀兵犯雍凉,粮秣难继乃是最大的弊端。
尤其是前番的陇右之战,明明蜀兵都大破魏军了、已然可以北上天水郡步步为营蚕食陇右了,却因为粮尽不得不放弃大好局势罢兵而归。
所以,下一次蜀国再兴兵的时候,也必然会先规避这一弊端。
在蜀兵无有粮秣之忧、双方兵力大致对等的情况下,魏国还能向先前几次一样将蜀兵堵回去吗?
可能性很小的!
卤城的三千甲首就证明了,魏国的兵将真不如蜀国强悍。
再者,蜀吴乃同盟之国!
前几次蜀吴两国兴兵来犯时,不曾同期动兵过,故而魏国也能从容应对。
但他们在数次兵伐无果后,还不吸取教训相约同期兴兵北上吗?
蜀吴二国虽小,但也不乏有识之士。
他们都明白彼此之间乃唇亡齿寒,更知道如今魏国独大而蜀吴不争即亡的局势!
其三,那就是北疆将有刀兵起了。
拥控弦十余万骑、称雄漠南的鲜卑大人轲比能素有一统鲜卑的雄心。
前番从横跨河套平原来陇右,也是指望着与蜀兵前后夹击攻破魏国雍凉各部,好让魏国不复有干预他兼并其他鲜卑部落的战事,尽早一统鲜卑三部。
如今,他与蜀国约盟之事已然败露、反迹已显,若是看到魏国兵力被蜀吴二国牵制无暇北顾之时,定会兴兵为害北疆边塞的。而轲比能一旦为害边塞,远在辽东的公孙渊,以他囚禁从父公孙恭夺位自立的心性也必然不会安分的。
故所谓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是也!
魏虽大,国力也可称雄厚,但面对数千里疆域皆烽火连绵的局势,也是很难应对的。
且是稍有不慎,便将迎来动荡社稷的大创。
如此,分出洛阳南北军前去驻守皖城谷地自是不可取了。
天子曹叡为了即将到来的艰难时刻绸缪,也唯有按捺住心中万般不甘,很是惆怅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过,夏侯惠的私奏并非一无所得。
因为天子曹叡虽不取他之策,但却有感于他为国裨益之忠直、推心置腹之诚恳,便赋予了更多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