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满宠在上疏时,就曾对偷袭皖城的时机有过定论。

乃是在贼吴大举兴兵来犯而无功返归之时,以图偷袭时即使走漏了风声,孙权也无法迅速聚兵来救援。

但在天子曹叡的督促下,尽管今岁贼吴没有来犯境,他也不得不将偷袭计划提上日程。

因为他知道天子急着需要一场胜绩来稳定庙堂。

就在今岁秋七月的时候,代理司徒府事务的卫尉董昭正式转为司徒。

而他转迁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疏斥洛阳京师权贵子弟聚众交游、竞相标榜沽名钓誉之举,声称长此以往、社稷不安云云。

对此,天子曹叡深以为然,亦勃然动色。

早在太和四年时,他便下诏警告过这些公卿子弟莫要尚浮华不务道本,还做出了杀鸡儆猴之举。

然而,这些人竟不思悔改!

反而变本加厉,将代表着帝王权威的诏令当作了一纸空谈。

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当即便下诏治“浮华案”,将何晏、夏侯玄、司马师、诸葛诞、邓飏、丁谧等人皆罢黜官职且自此禁锢!

原本这么做是没有问题的。

这些权贵子弟蔑视君权,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然而,前番天子曹叡已然在屯田与士家之政的变革上,已然动用君权强力压制过公卿百官一次了,如今再将这些权贵子弟禁锢,恐人心动荡矣!

毕竟事可一不可再。

君权与臣权之间矛盾过于激化、对社稷而言并不是一件很好事。

但天子不可能让步妥协。

所以,他很迫切的需要新军迎来一场胜利,以此来证明他推动士家变革与屯田募兵之政是正确的,是裨益社稷的,让那些公卿百官们在事实面前选择闭嘴、进而无奈的妥协。

虽然说曹魏政权如今十分稳定,并没有出现分化或者内乱的端倪。

身为大权独揽的帝王,强势推一项向政令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然而,在外敌环伺的情况下,他还需要这些公卿百官们群策群力、戮力一心,成就吞吴灭蜀的伟业。

满宠从来都不参与庙堂之争。

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也能了然天子曹叡催战的潜在意图。

作为曹魏三世老臣的他,在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出声反驳的,也会有“为君分忧”的心思,提前执行偷袭计划。

尤其是,贼吴孙权也很“配合”魏国的作战意图。

却说,先前田豫在青州成功伏击了从辽东归去江东的使团船队,但江东并非全军覆没;作为副使的裴潜,便带着残余的船只逃归东吴。

而远在辽东的公孙渊先前以魏国以在北疆拥有巨大威望的田豫督领青州、大肆造船舰,且庙堂遣使声称通商贸之事实则欲遣奸细的行为,以为天子曹叡将图自己,心本就惶惶不安。待得悉田豫竟伏击了江东使团、获得了他与江东媾和的切确证据,他便愈发心焦了。

出于寻求外援的迫切心理,他在与心腹计议过后,于初冬十月便再次遣出了使者,遣校尉宿舒与孙综带着貂皮、良马等辽东特产为上贡,赶往江东想孙权称臣。

且以魏不日将兵伐辽东为由,求江东庇护。

速度之快,几乎是与江东使者裴潜前后脚抵达江东。

对此,孙权大悦。

且在辽东使者宿舒与孙综的连日请求下,以及为了坚定公孙渊反魏的决心,孙权在暮冬十二月时便再次遣了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中郎将万泰、将军贺达等人将兵万人,携带大量珍宝前往辽东册封公孙渊为燕王,并加九赐。

此事遭到了江东举朝大臣,自丞相顾雍以下皆谏言不可。

他们断言公孙渊不可信且辽东偏远,下那么大血本去笼络属实不划算。

就算是孙家以寒微门第而尊帝号,公孙渊乃是唯一一个自动来称臣尊你为帝的割据势力,你也不应该如此兴奋啊!派些兵将护送公孙渊的使者回去,以示两家结盟就是了,如此兴师动众作甚?

但孙权不听,执意为之。

此事被满宠知道后,便觉得孙权很识趣。

竟然就在他准备偷袭皖城的时候,刚好将一部分精锐水师给遣去辽东了~

故而,满宠在暮冬十二月初的时候便遣夏侯惠、将军张颖等人引本部兵卒去了安丰郡,与早就在那边聚集安丰与弋阳二郡郡兵以及士家的孙礼会合,一并计议偷袭战事的调度。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计议的。

将军张颖同样是幽州涿郡人,与孙礼是桑梓故里,二人很早就熟稔了。

且他是一个很纯粹的军人。

少言寡语、只会埋头将命令彻底执行,从来都不会多嘴置喙如何调度之事。

而他的副职乐方更是闷葫芦一個。

几乎到了能不出声便不说话的地步,夏侯惠与他相处的十数日里,就没见他主动开过口。

或许,满宠选择他们二人引兵里当战事中坚,便是这层缘由罢——这种已然定策的偷袭战事,需要的是决绝服从命令、一往无前的将率,而不是那种聪颖或腹有韬略之人。

毕竟聪颖的人心思也多,最是容易受环境影响而当

断不断。

而夏侯惠更没有对战事置喙的资格。

他都没有参与过督领上千人临阵厮杀,更莫说这种各部兵马相互配合作战的战事了。

没有经验与履历,他哪敢随意出声啊~

更莫说彼此都知道,他与曹纂就是被天子曹叡遣来蹭军功的。

如此情况下,当然更要谦逊做人了。

不过,孙礼对他倒是很和善。

并非是基于夏侯惠的谯沛元勋子弟的身份,或者备受天子器异之由。

而是他被转为庐江太守之前,还曾入洛阳朝觐过天子。

天子曹叡私下以言谓之。

曰:“孙卿历任多地皆有政绩,是乃国之良吏也。本欲召卿归朝入尚书台任职,然今淮南多事、庐江郡守有缺,非孙卿不可令朕无忧。卿当勉之,朕不日将在庐江有为矣!”

是时,孙礼并不知道天子所言的“将在庐江有为”是指什么。

也不敢私下询问征东将军满宠。

待到现今,天子曹叡亲自指他为偷袭皖城前督时,他这才了然,原来天子这是在培养他,以冀后用啊~

毕竟如今镇守淮南之人,满宠已然古稀之年而王凌也六旬开外了。

故而,他对促成此番偷袭皖城计划的夏侯惠,带着一缕亲切也就不足为奇了。

尤其是夏侯惠也很识趣啊~

每每孙礼在聚众人商讨细节,问到夏侯惠是否有无其他想法的时候,夏侯惠总是如此作答:“末将不曾督兵临阵,不敢妄言。如若太守以为末将或可堪一用,还请尽可吩咐,末将定依令行事,登锋履刃死力而为!”

谦逊之人总是讨人喜欢的。

军前计议几乎成为了一言堂的孙礼,在部署各部职责时,也给予了夏侯惠一个在破城时有“重在参与”的机会。

原本,在满宠最初的规策中,以夏侯惠与曹纂本部新军当不得精锐之称,故而让他们在偷袭皖城之时,引本部皖城之东塞道,截断皖城与居巢之间的联系,避免从皖城逃窜的吴兵奔去居巢示警。

是的,满宠根本没有让他参与破城的意思。

反正只要新军参与此番战事,就是达到了天子曹叡的目的。

且贼吴在皖城外侧也是不少屯田点的啊~

夏侯惠与曹纂引着新军将这些屯田点拔了,斩首、俘虏以及缴获的数据都不会差。对于组建成军不足一年、初番临阵的兵马而言,已然是大放异彩了!

何必还要让他们去参与破城?

万一,素来喜欢擅自行事的夏侯惠,再次胆大妄为的做出些什么来,令此番偷袭功亏一篑呢?

兵事,不可不慎也!

岂能不先将不安定的因素给剔除掉。

而现今孙礼仍是让将军张颖本部袭破皖城,但让夏侯惠与曹纂引半数新军随去策应;另一半新军士卒仍是去塞道拦截。

说得好听是策应,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让夏侯惠与曹纂多沾些功绩。

重在参与了不是?

若是一切顺遂,以曹魏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常常越级升迁的惯例,到时候在庙堂录功封赏的诏令中,应该就会这样记一笔:惠与纂随庐江太守孙礼、将军张颖,越大别山脉袭皖城,拔之,有功。

对于这样的安排,夏侯惠与曹纂欣喜莫名。

而将军张颖与乐方都也没有意见。

理由,一来是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与宗室子弟争功,

另一则是他们与夏侯惠等人也很熟悉。

先前夏侯惠打算去寻李长史帮忙物色一二深谙军阵厮杀的将率,来帮忙督促新军演武之时,半路偶遇张骑督,张骑督便推荐了张颖和乐方。

理由是张颖和乐方本部一直都是轮值戍守在合肥城前哨的兵马之一,士卒对军阵之事很是熟悉,且还对吴兵的战术很了解。

所以,夏侯惠便在寻李长史的时候,便指名问可否让张颖和乐方本部的将佐来帮忙。

李长史自是不会拒绝的。

在张颖与乐方本部从轮值归来寿春城的那两个月,直接让他们与新军驻扎在一起了。

这便是他们不反感的最大缘由。

若是夏侯惠与曹纂有功绩了,他们脸上也会有光。

毕竟,新军也算是他们督促训练出来的。

尤其是,他们并不担心夏侯惠与曹纂跟过去,会给破城带来什么变故。

因为根据细作陆陆续续打探归来的军情,让他们知道皖城可谓是不堪一击!只要能顺利翻过大别山脉,破城便是手到擒来!

并非他们妄自尊大,又或者是鄙夷吴兵不堪。

而是缘由有三。

一者,乃是皖城城墙不高且不算坚固。

自从孙策袭击张勋夺庐江郡伊始,皖城不管是归属魏国还是吴国,都难改不到十年就要被攻破一次的命运。频繁的战事拉锯,让此地的黎庶百姓锐减,粮秣与物资匮乏,自然也不会有足够的民力以及物资将城池修筑得很坚固。

其二,则是守御城池的吴军兵力寡少。

自从石亭之战后,魏国淮南战线转为防御为主,吴兵也不会在皖城谷地斥重兵扼守。

且与魏国接壤的舒县才是防御

重心,吴国将大部分兵力都屯在那边,位于后方的皖城,守备兵力自然就稀疏了。

再者,吴军以水师称雄。

如若魏国兴兵犯舒县的时候,精锐水师可以从舒水、皖口来救援。

所以也就没有必要斥太多兵力在后方的皖城了。

其三,便是守将的缘由了。

如今吴国驻守皖城谷地的庐江太守,乃是将军严圭。

严圭在江东名声不显,但也曾有功绩。

在魏文曹丕东征(公元223年)时,曹仁率军来攻濡须坞,而孙权遣骆统领兵前来助濡须督朱桓。

是时,正值朱桓遣一半兵力去保羡溪未归,魏吴双方的兵力悬殊很大。

骆统与朱桓私下定计,以偃旗息鼓佯作守备虚弱来诱敌深入,别遣两部伏兵在濡须中州外形成犄角之势伺机而动。

这两部伏兵,便是骆统与严圭所督领。

中洲乃是吴国安顿戍守濡须坞兵卒的家小所在地。

而驱兵而来的曹仁,以袭吴兵家小可瓦解吴兵斗志为由果然中计,且又自恃兵力优势,便遣大将常雕督诸葛虔、王双等人引兵五千乘油船别袭濡须中洲。

也被早就恭候多时的骆统与严圭击破。

常雕与诸葛虔被袭身死、王双被生擒,五千兵马几乎悉数覆没。

凭借着此战功劳,严圭被孙权依江东兵制增给兵马,不复再居别人之下当部将。

后来,他还参与了石亭之战,虽然作为后队兵马没有亲临一线杀敌,但却因为在后看押魏兵俘虏、控制当地百姓以及看守城池不被乱兵破坏等功劳,被孙权委以庐江太守之职,驻守皖城谷地。

其实,江东各部都知道,这并不算是升迁。

而是他才能也不算出众且兼年纪太大了,难堪征伐之事了,故而被孙权放在皖城养老。

嗯,幸运的话是养老。

若是时运不济的话,那就是马革裹尸。

因为不管是魏国还是吴国,驻守皖城的守将,几乎每隔数年就要死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