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萧瑟,万物倦怠。

逐渐淡去晚霞被暮色所侵蚀,也令数年一易主的皖城谷地变成了寒色孤村暮,悲风四野闻。

顺着绳索从山体上滑下来,走出皖水河谷山体隐障的夏侯惠,发现皖城谷地也如同合肥城那边一样荒凉。

零星散布的邑落大多都成为了废墟。

站在矮丘上极目远眺,几乎寻不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将军,复往前行四五里,便是常与我们交换物资的小村落了。”

一名灊山蛮凑过来,以手指着东南侧,向夏侯惠解释着,“那边大概还有三十多户人家,不过大都是老人与妇孺,壮丁都被吴兵带去屯田了。现今马上就除夕了,也不知道被放回来了几个。”

他的口音很是奇怪。

夏侯惠听得一知半解,连猜带蒙才大致知道是什么意思。

“甚好。”

扯下腰间的小酒囊饮了一口暖和身体,然后递给灊山蛮的他,对紧随其后的曹纂说道,“德思,你带人留在这里接应张将军等人,我先去将那村落看看。若是一切无虞,我再遣人回来知会。”

“稚权自去,此地交给我就行!”

闻言,满脸亢奋期待着军功的曹纂重重颔首,大声应和着。

亦不等夏侯惠反应,便有转身回去河谷中,与陆续从山崖垂下来的士卒清理下地上的碎石或枯枝,以免鱼贯而下的士卒不慎扭伤了脚踝什么的。

也让刚刚张口想继续叮嘱些什么的夏侯惠,咧嘴笑了笑,径自带着扈从与灊山蛮趁着暮色往小村落而去。

是的,他们已然穿过大别山脉了。

整整用了十一天的时间。

因为期间连续下了四天的鹅毛的大雪,让这条根本不算是小径的道路十分难走。

且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如在攀爬中摔伤跌伤、脚下不留神踩到了尖刺等状况,就让两百余人退出了此次战事;尚有山中甚寒,露宿雪地的他们有近五百士卒被冻伤、二十余人冻毙。

没办法。

为了隐蔽,孙礼下令不可生火,所有人都饮雪水与啃着冻得僵硬的干粮、合衣在雪地或山石上宿夜。

不过一切还好。

这些非战减员的士卒,大部分都是来自安丰与弋阳二郡的士家或郡兵。

他们的体质太差了。

如将军张颖与乐方督领的本部,就没有减员一人。

新军也还好。

从屯田客中招募的士卒减员了五六十人,士家则是一个都没有。

或许,这是因为扛不住苦寒的士家,很早之前就已经被淘汰的关系罢。

至于为何是夏侯惠引新军充当了开道的前部嘛~

为魏军引路的灊山蛮只信任他。

不止是灊山扈从的关系,更以为因为先前他让孙叔安排了家生子,以盐巴铁质农具等物与灊山蛮交易,作价十分公道,让灊山蛮对他很亲善。

且甘愿为他做得更多。

原本,引路的灊山蛮将魏军带到皖水河谷、进入皖城谷地就算是任务完成了。

但如今他们还挑出了四五人,与夏侯惠一并去控制前方的小村落,避免受惊的村民从隐蔽小路逃去给吴军报信。

毕竟,皖城离大别山脉也不过三十余(汉)里。

“士載,你引本部绕到村落前方戒备。”

片刻后,引兵来到村落外面的夏侯惠止步下令道。

“唯。”

已然转为五百人督的邓艾,轻声领命。

随后回首招了招手,悄无声息的带着本部快速绕道而去。

“若泽,你带着健儿们留在村子外面,如若见到有人奔出来,宁杀错也莫要令彼走脱。”

若泽是扈从长苟泉的表字,夏侯惠为他起的。

“唯。”

苟泉同样轻声领命,让所有扈从都持弓在手迅速离去。

新军士卒没有配备甲胄与弓弩,狙杀漏网之鱼的事也就他们这些扈从能做了。

不过,他们并没有表现的机会。

当夏侯惠带着其余五百士卒进入小村落时,村落的黎庶们都显得十分淡定,根本没有受惊逃窜的举措。

他们似是习惯了。

脸庞之上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

很顺从的在士卒的呵斥下走出低矮房屋聚集成一群,而且個别妇人还在低声安抚着小儿的哭闹。

这一幕连夏侯惠都很是诧异。

难不成他们在江东的治下过得很不如意,故而一直期待着魏军夺回皖城谷地吗?

毕竟根据细作打探到的消息,声称现今依旧生活在皖城谷地的黎庶徭役很重,几乎是每户出一丁为吴兵屯田、冶铁与伐木造船或者修缮道路等。

且每年服徭役的时间长达半年!

这种暴政,就连早就作古的秦皇汉武都要自愧不如。

不过,当灊山蛮从人群引出一位约莫五十多岁、应是此地乡老的老丈出来,他所说的话语便让夏侯惠颇为汗颜。

“这位将军,我们家中都没有什么存粮,更没有资财,壮丁们大都被吴兵带去劳作了。”

他是这样说的。

用很简洁的话语,道出了生逢乱

世的无奈。

也让夏侯惠心中瞬间了然,在这些村民眼中,吴兵与魏兵并没有什么区别。

皆是只会横征暴敛、抢粮抢钱拉壮丁的一丘之貉!

“这位老丈,莫要担心,我军不取你们的余粮和资财。”

沉默了片刻之后,夏侯惠缓声说道,“而且,只你们今夜安分的呆在村落中,我军也必然会秋毫不犯。嗯,再过二日便是除夕了,被贼吴征发徭役的壮丁,一共回来了几个?”

对于夏侯惠的宽慰,那老丈脸上半点喜色都无。

应是不相信又或者是早就麻木不仁了吧,他只是很简短回了声,“七个。”

言罢回头,从被聚拢在一起的人群唤出来了七个人。

夏侯惠留下了这七人,遣众村民皆自归各家房屋歇夜,叮嘱他们莫要出来,并让士卒拿出了些许干粮赠之以安其心。

这七个壮丁是留下来引路的。

他们常年为江东服徭役,知道皖城城外各处屯田点以及吴兵闲散在外的戒备点,正好可以为魏军偷袭提供便利。

当然了,这种事情夏侯惠就不亲自赶过去了。

他直接让邓艾与焦彝这两个五百人督,各自分出两支百人队前去清理一番就行。

自己则是继续留在村落里,带着其余人收集柴火,用石头搭起或借用黎庶家中的灶台烧水,为即将过来的将军张颖与乐方本部士卒能吃上一顿热水泡干粮。

嗯,焦彝在数个月前也被他寻了李长史转为五百人督了。

且与邓艾一样,都是督领着士家。

缘由是士家对战功都很热衷。

刚好,先前被孙布夜袭的焦彝,也很想洗刷败绩为自己正名。

约莫半个时辰后,经夏侯惠传信的孙礼与张颖,皆将本部兵马让副职督领在后,自己先行赶到了小村落。

也接过了指挥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夏侯惠才知道为什么孙礼与张颖皆对偷袭皖城胜券在握。

原来,满宠已然做了许多准备了——因为孙礼才刚到不久,与他分头行事的扈从,便陆陆续续带回了十数位细作。

明明,夏侯惠都让新军士卒将这一带细细搜寻过了,愣是没有发现他们。

鬼知道他们是藏在哪里。

“稚权莫惊诧。”就在夏侯惠愕然,且开始自疑新军或许尚未堪战时,孙礼还如此解释了一句,“此些人乃是满将军在皖城安插的细作,已然蛰伏一岁有余了,我也是临发之时方被满将军告知的。”

原来如此。

夏侯惠这才恍然。

而孙礼也不复再言其他,细细的听着细作带回来的情报。

“禀太守,属下近二日在皖城外潜伏,清点城池上守备兵卒。旦不过五百,夜不足两百。”

“禀太守,我三日前混入皖城中,城门士卒守备松懈,并不细细盘查。且属下连日观察兵卒数量,现今城内兵马不超两千之数。应是岁暮之故,孙吴皖城贼将让士卒轮休了。”

“禀太守,属下近日皆在居巢附近游荡,未有发现贼吴其他部兵马往来皖城。”

“禀太守,在下一直潜在贼吴皖水入江口,近一个月以来,皆未发现有江东舟船往来。”

...............

十几个细作,一个接着一个用不同的事迹说明了同一个事情:皖城在谷地的腹心,无需担忧魏国来袭而守备松懈、驻军很少。

而孙礼听完了以后,略略沉吟了片刻便做出了决策。

他让将军张颖当即返回去带着本部,不在小村落里用食,而是赶到皖城外三里处的小树林中歇夜。并先伐些树木造攀登城墙的长梯等,为五更时分偷袭做好准备;而前去皖城与居巢之间塞道拦截溃兵或信使的半数新军,则是立即在小村落里用食与歇夜、养足精神,待到安丰与弋阳二郡的郡兵和士家赶到了再出发。

做完调度后,他还分出亲卫部曲前去皖城之西,拦截有可能从浔阳县前来皖城的信使,然后又返皖水河谷督促郡兵加速赶路了。

是夜,近五更。

皖城城墙上原本十几步便有一个的火束,已然熄灭了十之六七。

而原本两个火束之间,就有一伍士卒在值守戒备的严密,如今也绝大部分不见了人影;依旧有人值守的火束间,也只是一个士卒在抱着长矛打呵欠,其余四人早就蜷缩在城墙垛口根下鼾声大作。

哪怕两侧高高的箭楼上,也都有一个箭楼的火光熄灭了。

守备之松懈令人发指。

心急难耐、怂恿着夏侯惠带扈从一起摸近皖城两百步外来查看敌情的曹纂,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更不敢置信。

昔日石亭之战,他阿父督领十万步骑进入皖城谷地,竟是被这种乌合之众击败的?!

默默看了一会儿,情感上接受不了的他拉扯了一下左侧夏侯惠的肩膀,将头凑过来低声发问,“稚权,你先前以二十骑焚毁阜陵戍守点,贼吴驻守士卒也是如此松懈吗?”

肯定不是啊!

不过,那时候我趁着暮食的时候发起攻击,也相差不远吧。

心中回了声,夏侯惠有些疑惑反问道,“德思何故作此问?

贼吴守备松懈,对我军而言不是好事吗?”

“嘿嘿,是好事。嗯,甚好。”

有些不自然的笑了几声,他忙不迭的点头附和着。

也让夏侯惠猛然反应了过来。

想了想,便如此宽慰他道,“贼吴已历三世,并非全赖大江地利而偏安一隅。如车下虎士、解烦兵等精锐,战力并不亚于我魏国中军。此城守备松懈、士卒玩忽,乃是仗恃我军不复来战耳。嗯,也是此城守将不堪的干系。”

严圭的缘故?

闻言,有些释怀的曹纂,侧头想了想,又复发问道,“我尝闻此地守将严圭,早年有生擒我军将率王双之战绩,应是善战之将吧?何故稚权声称他不堪呢?”

“我也是刚刚才知晓的。”

夏侯惠笑了声,先将满宠安插细作在皖城谷地之事告知,然后才说道,“孙太守离去后,我便与那些细作攀谈了一会儿,故而得悉贼将严圭锐意不复往年......”

嗯,是严圭对孙权有了怨念。

皖城谷地因为地理因数,不管是属魏或属吴,只要被袭击,守御一方都很难得到及时救援。

前一任守将审德用性命证明了这点。

故而,被孙权委以庐江太守的严圭就很不满。

要知道整个皖城谷地都没有什么黎庶了。

以吴国画地养兵的惯例,他驻守在皖城谷地非但冒着极大的危险,还要紧衣缩食来养私兵部曲!

况且,他都差不多六十岁了!

寒门出身的他,在仕途上也没有升迁的可能了!

为什么孙权还要将他遣来皖城,而不是让他留在吴地含饴弄孙瞻养天年呢?

带着这种怨怼,严圭对守备不上心也就不奇怪了。

尤其是上不上心结果都一样。

魏国若大举来犯,以他本部兵马和不算坚固的城池,他上心了也改变不了城破人亡的结果;而若是不来犯,他不上心不是刚好吗?

在此地他本就无利可图!

呃~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听罢解释的曹纂恍然的点了点头。

而一直默默站在二人后面听得真切的邓艾,垂头沉吟了片刻后,便声如蚊蚋的叫了句,“将...将军。”

“嗯?”

听得不太清楚的夏侯惠回头,目光在诸人脸庞上搜寻了一阵,才发现是邓艾的请声,便发问道,“士載有事?”

“将军,皖城守备不堪,不管有无我等策应,张将军皆能一战而下。”

拱手作礼的邓艾,磕磕碰碰的说道,“且我等随张将军破皖城,也难彰新军之名,不若我等前去舒县吧?我有一计,或可破之。”

也让夏侯惠当即愕然。

破舒县?!

你确定说的是舒县,而不是居巢?

要知道,蛰伏在皖城谷地的细作声称,舒县那边的两个戍守点一共驻扎着五千吴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