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质问的夏侯惠,第一个反应是自省。
但不是对什么耽误战机的自省。
而是他倏然觉得,自己先前对麾下各人的态度是不是太温和了,以致这些人都忘了谁才是新军的将主、谁才是能作决策的人。
所以,他在起身之后并没有理会曹纂,而是勃然作色,冲着站立在门口处的苟泉等扈从大声下令,“尔等还愣着作甚?还不将此三个不从将令、犯上之徒拿下!”
这记怒喝令在场之人皆愕然。
因为在先前的相处中,夏侯惠从来没有对他们发怒过。
但很快的,苟泉就反应了过来。
“唯!”
大声应了声,他带着其他扈从涌入房屋内,将曹纂三人皆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且素来动手比动脑更快的张立,因为忌惮曹纂的武力、恐他反抗,当即还取出了强弩上矢对准了曹纂的脑袋,然后才说了声“得罪了”。
也令候在门外的、曹纂从洛阳带过来的诸扈从,情急之下皆拥过来堵住了房门口,個别人竟还不假思索便拔出环首刀。
一时间,可谓是弩张剑拔了。
并没有反抗、很顺从按在地上的曹纂见状,当即额头见汗。
他早年可是被其父曹休带入军中历练过的。
自然也知晓,军中最是忌惮对上官拔刀这种事情——这种情况下,将主是可以将他们定以叛逆之罪,直接先斩后奏啊!
且他此刻心中满是懊恼,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率性行事很不妥。
不过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没有依计行事而已,为什么自己不以请教的口吻发问,而是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还引发了这种冲突呢?
“放肆!谁让你们拔刀的!还快不扔下兵器,俯首请罪!”
急忙冲着诸扈从吼了声,曹纂才回头想对夏侯惠解释几句,但发现已经晚了。
此时的夏侯惠早就满脸铁青、怒极反笑。
且不停的拊掌连声叫好。
旋即,他便又俯视着曹纂,一字一顿的发问,“副职曹德思,你欲夺权乎?”
“末将绝无此意!”
情急之下,曹纂连开始用上正式的称谓了,急声解释道,“将军,末将扈从大多乃我家生子,不谙军规,一时情急方有孟浪之举,还请将军念他们乃是初犯,从轻论罪。”
顿了顿,他又连忙加了句,“时值战事,正是用人之际,还请将军将他们编入先登,容他们有立功赎罪的机会。”
呵~
你还知道时值战事啊!
明知道正值战事,竟还做出带人来质疑将主之事!
盛怒的夏侯惠心中暗道了声。
目光在门外依曹纂之言伏地请罪的扈从来回穿梭,杀意不减半分。
但最终他还是闭上了眼睛,深舒气来抑制心中怒火。
将拔刀者以军法斩首,虽然可以彰尊卑明军纪,但也会埋下隐患。
因为这些人是曹纂的扈从,而并非是录入军籍的士卒。他若是杀了定然会让曹纂心有芥蒂,导致新军之中主将与副职就此不和,也会让天子曹叡的苦心付诸东流。
“若泽,将他们行军法。”
好一会儿的沉默后,夏侯惠才对下令道,“堵门者杖二十、拔刀者杖五十!暂留他们在军中立功赎罪,若袭舒县战事无有斩首之功,则逐出军营!”
“唯!”
朗声领命的苟泉,先是示意张立收起强弩,然后才带人将门外的曹纂扈从押去行军法。
“谢将军体谅。”
心中松了一口气的曹纂,连忙拱手作谢。
但夏侯惠没有理会他。
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焦彝身上,徐徐而道,“子叙,你在淮南多年了,且代我说说,昔日我为何被征东将军罚为值守城门小卒之事吧。”
“唯。”
脸庞没有半点情绪的焦彝,恭敬应了声,依言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而他才刚讲述完,夏侯惠便接过了腔,“若是我当时焚了贼吴阜陵戍守点后,不贪功收集兵械以及押俘虏而归,便不会被贼吴横江浦守将追及,二十斥候营骑卒皆可以全身归来。此便是我现今按兵不动的缘由。”
说道这里,他略作停顿,将目光落在邓艾身上。
刚打算让邓艾再叙说一遍昨夜的献策,并且是将所有细节与可能都说清楚的那种,但眼角余光瞥见曹纂正竖耳以待,心中不由踌躇了下,最终还是没有揭穿邓艾的私心,改为由自己来说出更稳妥的计策。
他不是不取邓艾之策。
而是要等将军袭破皖城、引兵赶来居巢会合后,再去袭击诈开贼吴舒县夹石口戍守点的城门。
缘由,是为了减少士卒的伤亡。
因为依着邓艾的计策行事,以新军士卒的数量以及临阵经验,哪怕十分顺利的夺下夹石口戍守点了,也必然会死伤众多。
且还要担心,戍守在无强口那边的贼吴守将高寿,在得悉消息后赶来救援。
以无强口与夹石口之间不算很远的距离,这种可能性极高!
虽说,他们在诈取夹石口戍守点的时候,也会放出鸣镝知会早就蛰伏在另一侧的张骑督,请他引骑兵过来接应,
哪怕高寿引兵来救援,也会在骑兵的威慑下不得不返回去。
但是,万一张骑督引骑兵来接应慢了一时半刻呢?
新军士卒将会增多少死伤呢?!
战场之上,一切皆有可能,安能将士卒的性命寄托在侥幸之上!
况且,明明夏侯惠有更好的更稳妥的选择啊~
何必还要去弄险赌一把呢?
等将军张颖引兵至,以他本部士卒的精锐,蹑足在前去诈吴兵的新军之后,若是高寿胆敢引兵来救援,那就别想回去了!
无强口戍守点也会被魏军趁势破了!
如此,可谓是将此番来偷袭皖城谷地的所有意图皆达成了。
莫要以耽误军机、兵贵神速什么的说事。
贼吴皖城守备之松懈,大家皆有目共睹,别说是将军张颖本部三千精锐了,就是仅仅凭借自身两千新军,夏侯惠都敢以性命作赌放出豪言,声称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可以破城,且还将守将严圭的首级取了。
再者,有庐江太守孙礼督领的郡兵与士家接手控制城池、看押俘虏、肃清漏网之鱼以及迁徙黎庶等杂事,将军张颖至多只用半天时间就能引兵赶来居巢。
如此,夏侯惠何必要弄险呢?
而邓艾在献策的时候,竟会疏忽了这些思量吗?
不!
他不可能疏忽!
甚至比夏侯惠思虑得更周全,但他故意疏忽了。
缘由有三。
其一,是汲汲营营于寻求战功的他,私心太重。
如果等将军张颖引兵过来策应了,哪怕是一切很顺遂,连贼吴守将高寿都临阵斩了、不再袭击计划中的无强口戍守点也破了,他的功绩都要减小很多。
而依着他的计策行事,由他引兵去夺下夹石口戍守点,不管士卒死伤多少,他都是破开舒县封锁、让偷袭魏军得以顺利归去的首功!
对,新军之中,去诈取夹石口戍守点的将率非他莫属。
因为他的年龄最大,在冒充贼吴屯田佃户时最不容易露出破绽;且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屯田客,可以应付任何贼吴守军有可能的诘问。
而这种功劳不仅能让他得以升迁,更能展现他胸有韬略。
坐实他有勇有谋的美名!
日后,他便可以被上位者瞩目、不吝给予机会栽培与擢拔。
其次,则是邓艾为人不恤下。
是啊~
就是如此讽刺,出身微末的邓艾,竟然不将士卒的性命当回事。
在大半年的接触之中,夏侯惠就发现了这点。
邓艾年少在桑梓时,恰逢魏武曹操与割据荆州的刘表相互攻伐,不乏目睹游兵闯入乡闾烧杀掳掠之事。
后来魏武曹操得了荆北后,大肆迁徙黎庶北上豫州屯田。
被迫背井离乡的邓艾,在迁徙之途也常常看到许多人不堪劳顿而死去。
再后,他被归入屯田客籍,生活温饱难继、贫困潦倒,且还要忍受着因为屯田制的逐步崩坏而饱受官吏的剥削与欺压。在这种环境成长的他,不仅有了一颗汲汲求成为“肉食者”之心,更养出了他冷酷、视人命如草芥的性情。
还没有成为肉食者,就已然有了肉食者的心态。
在他的眼里,士卒不过是将率牟取战功、迎来荣华富贵的工具而已。
就如早年的他一样,同样是曹魏权贵眼中的蝼蚁与草芥。
而最后一个缘由,乃是他心怀侥幸。
并非是对战事怀着侥幸,而是对夏侯惠的性格。
在淮南战线待得久了,他陆陆续续从各种途径得闻夏侯惠先前两次弄险之事。
所以,他误以为夏侯惠与他一样是同类。
同样拥有者汲汲营营于功绩、将士卒当作工具的性情。
不然,无法解释夏侯惠带着二十骑卒深入敌境袭击阜陵戍守点、以两百骑卒便胆敢火中取栗取孙布首级的过往。
试问,这种行为不就是为了功绩,将士卒的性命视作草芥吗?
与如今他所献之策,不在意士卒死伤多寡、唯恐将军张颖来占去功劳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将军即使了然了我心中所想,应也不会见怪的。
且亦会顺水推舟,故作不知付诸以行,让袭破夹石口戍守点为大军夺得归路之功,以新军独领之的。
这是邓艾心中的仗恃。
只不过,很显然他失算了。
夏侯惠在讲述完自己对诈开夹石口戍守点的思虑以及决断后,还这样看着他与焦彝作言,“为将者,不可心念功绩而将士卒视若草芥。盖因若士卒皆愿死力,功绩自是不乏也。再者.....”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下。
以目注视了邓艾的眼睛片刻后,才继续说道,“再者,今日我若是为了新军可独占破舒县之功,便不吝士卒性命而趋之;他日,我亦可为了其他功绩,不以尔等性命为念而趋之!”
伴着此话落下,不大的房间死寂一片。
个人的反应皆不同。
夏侯惠说罢了之后,便侧头看去门外,眺望苟泉等人行军法了。
因为他此话有些言不由衷。
所谓慈不掌兵。
他
很清楚自己的为人品行。
更知道,如果在必要的时候,自己绝对会做出不吝士卒性命之事。
只是如今他还不想变得冷酷残暴、不近人情。
而焦彝,则是带着满脸的感激。
他倏然想起了,先前被扬州刺史王凌遣去迎接孙布之事。
在征东将军满宠觉得可不信的情况下,王凌还是让他督领七百郡兵去迎接麾下有两千精锐戎兵的孙布了。
如此,足以看出王凌并不以他的性命为念。
只是为了一线可能,为了自己招降贼吴兵将的功绩,便拿他焦彝以及七百人的性命去作赌了。
所以,夏侯惠如今这样的行事,弥足珍贵。
也值得他倾心依附。
邓艾的感触,则是有些震惊。
他为人本就颇为自负,对于猜测错了夏侯惠的想法颇为吃惊。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也心折了。
毕竟,为了功绩他可以选择无视士卒的伤亡,但若是自己成为了“士卒”,似是也挺难接受的.......
所以夏侯惠的推心置腹之言,令他觉得很安心。
一直静静倾听的曹纂,倒没有像他们三人那般有那么复杂的心思。
故而他满脸的愧疚。
他可是知道,新军在天子曹叡心中分量的。
若是死伤众多了,所立下的战功也会因此被抵消,进而无法为天子曹叡增添威信了~
所以他也是打破沉默的人。
“稚权,此番乃我莽撞,明明无有韬略犹质疑你的调度,惭愧!日后我定不会如此行事了。”
他是这么说的,也带动了邓艾与焦彝的请罪之言。
“嗯。”
收回视线的夏侯惠,轻轻颔首,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急匆匆跑到门外的扈从苟泉打断了。
只见他满脸欣喜之色,拱手行礼疾声而道,“禀将军,张将军从皖城遣的信使至。信使言,张将军本部还有十里便至居巢。”
怎么来得那么快?!
夏侯惠愕然。
我也才刚刚将居巢的贼吴屯田佃尽虏了啊~
难不成,贼吴皖城守将严圭在我军偷城之际,便迫不及待的望风而降了吗?
抑或者说,新军与精锐戎兵战力有天壤之别。
袭千余几无反抗之力的屯田佃所需的时间,足够精锐戎兵破一座城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