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济是曹魏的忠臣,但不是诤臣。
很早就加职散骑常侍的他,除却以筹画士的身份对军争之事作谏言外,还曾对刘放与孙资的专任之权上疏言社稷安危。
但他永远都不争。
不管天子曹叡采纳了他的谏言与否,哪怕明知道任凭事态发展下去必然会对社稷造成损害,他都不会再寻曹叡争论。
君重而社稷轻。
这便是他秉持的理念,所以曹叡很喜欢也很器重他。
让他一直领着位卑而权重的中护军之职,哪怕知道了他利用职权大肆受贿贪腐也不在乎。
而他对夏侯惠的隐晦提点,也正是传授着这种观念——军争筹画也好,计议国事亦罢,理应先从君王的角度出发,再去思虑社稷。
是的,在崇华后殿内的计议,夏侯惠声称可购募泄归泥为间以求诛杀轲比能之机,就是违背了这点。因而天子曹叡才一度生出了不让他随征并州的念头,更以困乏为由不置可否便摆驾离去。
曹叡喜欢合自己心意的重臣,而不会重用诤臣。
屡屡犯颜直谏的杨阜,虽位居九卿但职权在庙堂中并不紧要。
尚有曾经拉着魏文曹丕衣袖不放直谏的侍中辛毗,早年被推举为尚书仆射时,曹叡只是因为刘放与孙资一句“辛毗性刚而专”的话语就不用、改任卫尉。
是时,人们皆声称此乃刘放与孙资贪权,担心辛毗为尚书仆射后会增尚书台之权而损中书省的利益,但若往深了想便可知道,其实素有从谏如流的曹叡,并不喜欢犯颜直谏的臣子、更不会重用将社稷看得比他更重的臣子。
他已然不止一次感受到,夏侯惠就是秉持着“社稷为重、君为轻”理念的臣子了。
比如前番的擅自在上疏中增添了民屯募兵之策。
尚有在偷袭皖城谷地的筹画中,竟是希望他能将洛阳中军遣去驻守淮南。
如今的购募泄归泥为间也不例外。
若能诛杀轲比能、短时日内彻底解决北疆鲜卑之患,对魏国对社稷都是善莫大焉之事;但从天子曹叡现今的立场出发,却不能推行此策。
他承受不起失利的代价,不敢让此战增添一丝风险与诱发意外的可能。
理由是他如今在庙堂中颇受掣肘。
整顿屯田积弊、推动士家变革等事已然引发了他与群臣的博弈,所以在外放“天子恩科”的门生为官时,遭到了公卿百官的一致抵制。
公卿们担忧君权坐大,会导致犹如秦皇汉武时期的穷兵黩武、民不聊生。
而潜邸旧臣毕轨的兵败,让他背上了一个识人不明的指摘,让他这种备受掣肘的处境雪上加霜。
所以,他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挽回君王的威信。
尽快在并州取得一场胜利,从鲜卑身上将颜面找回来,将毕轨兵败的坏影响消除掉。也唯有如此,他才能继续保持着强势与群臣博弈。
故而,以泄归泥为间这种不可控的谏言,对于他而言就是节外生枝!
不可能推行!
因为一旦泄归泥反噬了,让原本胜券在握的此战落败了,他的威信将迎来巨大的打击,也会让他在与群臣的博弈中就此落入下风。
先前的石亭之战、曹真伐蜀失利,已然给他的威信造成打击了。
若是再败给鲜卑,那质疑他的声音将遍布各州郡。
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继成之君。
没有武帝曹操南征北战开创基业所积累的威望,也再也经受不起败绩了!
只要他挽回威信,日后有的是机会出兵诛杀贼子轲比能;但若是他无法挽回威信,莫说诛杀轲比能了,他维护君权都很难。
要知道,魏国先前可是历经过夺嫡的。
且曹丕在军争之上毫无建树,而如今的他连子嗣都已丧亡殆尽了。
若是有人想诟病他“德不配位”是不乏理由的!
蒋济知道这点,所以没有提及以泄归泥为间的见策,在彻底解决鲜卑边患与维护曹叡权威之中,选择了后者。
但夏侯惠没有看到这点。
又或者说,凡事皆从社稷角度出发的他,根本没有思虑过曹叡的处境。
这让曹叡很失望。
明明,他都不吝擢拔、想将之培养成为心腹爪牙了,但备受恩宠殊荣的夏侯惠却没有“君重于社稷”的觉悟。
这也是蒋济主动出言提点夏侯惠的理由之一。
在庙堂衮衮诸公之中,他是天子曹叡最器异的重臣之一,也知道曹叡对夏侯惠的期待与定位,出于为君分忧之心,便隐晦的提了嘴。若夏侯惠参透了必然会对他心怀感激;而若是没有,他所说的话语不过是泛泛而谈罢了,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另一层缘由,则是他对夏侯惠印象不错。
出身门第不高的他,并没有如其他朝廷僚佐般对夏侯惠有怨念。
相反,他倒是颇为欣赏夏侯惠的敢言,尤其是天子曹叡将选拔“天子门生”的权柄交予他,让他权柄大炽后。
事实上也是如此。
当王元姬以隐晦的方式提醒夏侯惠,年少而居中坚将军之位当戒骄戒躁,不可再有争功之念,不可落他人骄横之口实,而是思和睦同僚
、沉淀仕途人脉等等时,他在触类旁通之下,陡然想通了蒋济的言外之意。
也不免对蒋济有了几分感激之意。
当然了,他并不认可蒋济“君重而社稷轻”的观点。
但也倏然间有了危机感:若是他失去了天子曹叡的青睐,那么,他日后将泯于众人。
就如时常犯颜直谏的杨阜与辛毗一样,资历深厚、在庙堂中地位尊崇,于士林中名声亦很好,但始终无法步入魏国的决策中枢。
这个领悟,令他知道了曹叡有一颗独夫之心。
也觉得自己还是继续收养小儿的好,或许日后还真会有用上的一天。
对的,他再次对曹叡觖望了。
在魏国社稷与君王曹叡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因为如果他此时改变了初衷,那么,他先前好不容易树立的形象将迎来崩塌,诸如杜恕、陈泰等人也不会再与他亲善。
但在为人处世这方面,他倒是可以暂且潜锋芒的。
《周易》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他还很年轻,蛰伏一段时间也好。
况且,他在蛰伏的时候,也会让曹叡觉得他屈服了、改变了,反而授予他更多权柄。
何乐而不为呢?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心中已然放弃了以泄归泥为间诛杀轲比能的计划,打算此番随征并州是重在参与、旨在积累履历后,田豫却是上疏提了此事。
却说,归去桑梓渔阳郡的田豫,在招募乌桓突骑之际,听闻了并州毕轨兵败之事后,便将募兵之事交给了僚佐,自己则是日夜兼程赶到了雁门郡。
甫一赶至,就寻了原先牵招的长史了解雁门关以北的鲜卑各部状况。
待得悉牵招在生前带着步度根、泄归泥深入云中郡击败轲比能那次战事中,还顺势作书招了西部鲜卑附头等十馀万家,迁徙定居在陉北故上馆城、置屯戍以镇内外后,他便觉得若洛阳中军来伐,当求一战竟全功,将轲比能诛杀!
但方式不是夏侯惠提出来的购募泄归泥为间。
而是传檄西部鲜卑各部。
西部鲜卑,乃是指部落属地在上谷郡以西,包括代郡、雁门、定襄、云中、五原、朔方等郡的鲜卑部落。
对,就是河套平原。
自南匈奴被魏武曹操迁徙内附后,西部鲜卑各部的生存压力大减。
宽广的牧场让他们牛羊充足,哪怕遇上白灾也能熬过生计,所以他们鲜有参与劫掠魏国边郡以获得生活物资。
更享受只需要名义上臣服魏国,就能获得互市机会的方式。
此消彼长之下,也让他们对轲比能有怨恨。
一者,是这些部落很早就各自为政了,自和连继任鲜卑单于后就不再臣服弹汗山了。
没有生存压力,不需要抱团取暖,自然也不希望迎来一位发号施令的单于,他们与志在一统鲜卑各部的轲比能,有着不可化解的冲突。
另一,则是轲比能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
比如隶属西部鲜卑的代郡与云中郡,已然变成轲比能的属地了!繁衍在这两個郡的鲜卑部落要么被并吞、要么被迫迁徙离开了。
云中郡都被占了,同属河套平原的五原郡与朔方郡,还能免受轲比能的觊觎吗?
故而,田豫觉得西部鲜卑各部与魏国一样,都希望轲比能身死。
基于此,他在上疏中声称,请天子曹叡授予他便宜行事的权力,若是洛阳中军顺利击败轲比能与步度根后,他也可以趁机传檄西部鲜卑各部,以许轲比能属地给他们、以及平分部落族众、牛羊与资财为利益诱惑,邀他们一并出兵将轲比能诛杀了!
这个做法,要比购募泄归泥为间稳妥多了。
且并不会影响到天子曹叡的期盼。
理所当然的,田豫也被授予了调动并州各郡兵马的权力。
而且,在秦朗引三万步骑出洛阳赶去并州之际,天子曹叡还私下叮嘱了一句,让他在临阵时要多听取田豫的意见。
对,秦朗为主将。
而夏侯惠仅是督领着中坚营的五千步骑,且仅是名义上的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