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开河渠以尽良田地利、通运漕之道而省息劳役;广田畜谷为灭贼资,以令戎卒自给,使江、淮资食有储而无水害。
这是邓艾《济河论》的核心。
针对淮水南北土地肥沃但却荒芜的状况,他从军征、民力、水害、戎卒轮休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就连没有屯田经验的夏侯惠看了,都能须臾了然利弊得失。
十分难得的是,他并非泛泛而谈。
在十余卷竹简之中,只有一卷是他的建议,其余的都是具体实施举措。
几乎将淮水南北两畔每个区域都做了具体部署,如此处地形如何如何,可在何处开沟渠、需多少民力兵力、可开辟多少田亩、岁可积谷多少等等。
哪怕没有来过淮水南北实地具体考察过的人,只需要展开舆图逐一对照,就能了然于胸了。
果然,专业的事情还得由专业的人来做啊~
好一会儿才细细看罢的夏侯惠,心中如此道了声,也抬首向邓艾看去,“军征不费国储、戎马不伤民力,士载此论,可谓大裨于国矣!亦可谓之,单以令戎卒自给而不扰地方论,我大魏当世才俊可与士载比肩者,寥寥无几也!”
“不敢当将军之言。”
对于夏侯惠的不吝盛赞,邓艾虽然喜逐颜开,但也连忙起身拱手做谦,“末将自幼为屯田客,略知农桑水务之利弊,今见淮水两岸土地荒芜,有感而发,故而斗胆作论来扰将军。将军不罪末将愚钝多事便是万幸,岂敢与当世才俊比肩。”
咦?
竟是变得谦逊了?
先前的你在新军中可是有倨傲之名啊~
且不说曹纂王乔素来不待见你,就连朝夕相处的苟泉焦彝都私下略有微词呢!
闻言,夏侯惠不由有些意外,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拘礼入座,还顺势细细打量起他来。
不细看还不知,如今邓艾给人的感官还真就不一样了。
初来淮南时的他身躯瘦削,面容枯槁,行举犹如一位山野老农;且眉目也总是紧锁着,让深深的法令纹犹如刀刻,隐隐给人一种倨傲不逊的感觉。但现今的他不仅身躯健壮了些,就连眉目都舒开了,整个人看起来竟是有了几分清朗。
应是居养气、移养体之故罢。
因为如今忝为千人督,衣食渐丰且仕途可期的关系,所以他性情也随之改善了。
“士载不必自谦。”
只是一时好奇的夏侯惠,随意下了個定论后,便戏言道,“不说他人,若庙堂以如何令淮南戎卒自给问策于我,我也唯有‘广开沟渠、务农殖谷’八个字的空谈而已。若如士载不敢与当世才俊比肩之言,我当如何自处邪?”
戏谑罢,也不等邓艾告罪,便又继续发问道,“嗯,我不过离淮南半岁,而士载竟已成论矣!且此论事无巨细皆表之,几无遗漏之处,不知士载是如何做到的?”
“回将军,是末将喜观山川地形,每至新地便亲往细勘之故。”
邓艾笑吟吟的回道,“且如方才之言,末将少时为屯田客,耳濡目染之下作论也不难,此书于两个月前便作成了。”
呃~
忘了你每临山川河谷便自规军论的癖好了。
只是,你说作论一点都不难,是不是有点令人暗自汗颜呢......
再次感受到那种无意间自傲的熟悉味道,夏侯惠反而心宽了些,将竹简一一卷起来时还如此问了句,“既然成书于两个月前,士载何不将之呈与征东将军府李长史?士载莫是忘了,当时我告假离淮南之际,让你们若有事尽可寻李长史,不以越级上报论。”
确实,邓艾是可以将《济河论》呈给李长史的。
毕竟新军诸事务若想上禀庙堂,都是要经过李长史之手;且《济河论》阐述的是整个淮南戎卒屯田的军务而并非只限于新军。
如此,邓艾更应该通过征东将军署才对。
只不过,邓艾闻问,却是一时无语。
他有些想不通,平时日机敏过人的夏侯惠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竟还会发问。
虽说,他不假李长史之手,是有担心自身上疏的功劳被征东将军署分去之私心,但这也是以夏侯惠心腹自居、表忠心的体现啊!
朝廷是朝廷,夏侯惠是夏侯惠!
被朝廷收编了二十多年,他也不过是个屯田小吏;但被夏侯惠器异之后,短短一年时间他就是千人督了!
两者之间的区别,出身微末的他难道还拎不清吗?
真是的!
当然了,这种话语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
不只是犯忌讳,更因为以他的性情,始终无法将这种类似谄媚的话语宣之于口。
而等了许久都没有迎来答话的夏侯惠,便有些奇怪的昂头而看,正好瞧见邓艾脸色有些涨红、嗫嗫嚅嚅的欲言又止,也不由微微挑了下眉毛。
但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
先是举手甩了甩示意将方才的问话揭过,旋即含笑发问道,“士载之疏且先放我这里罢。嗯,士载都雪藏了两个月了,应不介意我再私藏一年半载吧?”
是现今还不适合推行吗?
心中暗道里句,邓艾连忙点头,“末将不介意
。不管将军觉得何时方可推行,末将都不会觉得晚。”
“士载误解了。”
对此,夏侯惠冁然而笑,“我是甫一归来淮南,若再面君之时至少也得一年半载之后,故而且先封藏着。”
竟是要上禀给天子!
不想微末如我,竟也有名入天子耳之时!
满脸错愕的邓艾,先是呆呆了楞了好一阵才连忙离座躬身而拜,慨然作声,“将军提携之恩,艾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士载言重了,言重了。”
夏侯惠起身过来扶起邓艾,把其臂而谓之,“士载有经国才略,居千人督属实屈才也!我欲举与天子,亦乃求为国裨益也,士载无需如此。且出身寒微,并非庸碌,不堕青云之志,方为丈夫!士载勉之!嗯,士载身躯不甚健壮且行伍清苦,当记努力加餐。”
“唯!”
.........
少时,邓艾作别离去。
署屋内再次独自一人的夏侯惠,将《济河论》以布囊裹护放入庋具中,还顺手将其中一封书信拿出来细细再看了一遍,将之焚毁后又再度斜靠卧榻阖目拈须自作思绪了。
那封书信,是月余前黄就作给他的。
黄就,是先前斥候营战死的黄季长子,曾经还携乡里少年来投奔他来的。
但他将之遣归去了。
在叮嘱黄就好生钻研律法之余,夏侯惠还作了书信给杜恕。
让其巡察至徐州地界时,可看下父辈为国死难的黄就,能否堪为天子门生。
对,只是看下黄就能否堪用,而并非让杜恕网开一面辟之。
因为他知道杜恕的性情,不想适得其反。
如今黄就来书信,就是告知他不负所望,已然被杜恕辟为天子门生了,且在书信末尾,同样加了几句类似邓艾方才说过的话语。
入行伍短短数年间,可倚为心腹之人有蒋班、邓艾与苟泉;可志同道合者有杜恕;可利益求同者有陈泰、傅嘏;他日或可倚为外力的还有张虎、牵弘等人......
虽然对比司马家犹如萤火之于皓月,但我这也算是小有所成了吧?
且随着仕途履历渐深,我还有更宽广的空间可施为啊!
............
只不过,夏侯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有些小得意的时候,在他处有一面色自矜之人,对他十分不屑。
曰:“夏侯稚权?小儿辈耳,何足挂齿!”